百善孝为先。在这个孝义大过天的时代, 木大老爷被安上事亲不善的罪名,对名声的影响, 比当年被传在外作风不佳更严重。
天下正义之士均对木家内宅龌龊事口诛笔伐,甚至外头戏班子都排演了折子戏讥讽谩骂。
停灵四十九日,木老太太出殡这日,大雨袭城。
棺木从东门抬出,木家男男女女随灵在后,哭声传遍杏花巷。
巷口,灵柩给人群堵住,不知何时聚拢而来的百姓, 将烂菜叶、臭鸡蛋等兜头丢掷过来。
天气不佳, 众人本就狼狈不堪, 木清渝扶灵在前, 木清泽、木清鸿两个各执经幡, 更是首当其冲遭了大难, 木清渝额上正正被砸了个蛋, 蛋『液』污了容颜。被砸之处火辣辣的疼, 不知是否破皮见血。
木家百年清贵,从没受过如此侮辱。
木大老爷几乎气个倒仰。自家已然伤心成这般,朝堂上有人落井下石兴风作浪,百姓们竟也来添『乱』。
他自然知道这怪不得这些义愤填膺的良民,只是幕后『操』作舆论之人太过下作。
木府大丧, 自不愿在出殡日与人起纷争, 误了下葬的吉时, 越发对不住无辜枉死的木老夫人。
可他们一味退让、解释,那些围观人众哪里肯信?寻常百姓见了世家,哪怕是无官职的子弟,也必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如今巷中数名四品、五品朝臣,竟给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便是“不孝”的下场。
是“不孝子”应得的待遇。
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队持戟的官兵从四面涌来。
当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将,威风凛凛骑在马上,“官差办案,速速给我让开!刀剑无眼,有自己往剑刃上撞的,是死是活自己负责!”
纷『乱』的人群很快给隔开,镇压下来。
那络腮胡子跳下马,木家几个老爷迎了上去,“多谢宋将军。”
宋将军嘿嘿一笑,摆手抹了把额前的水珠,豪爽道:“木大人客气。”
木三老爷疑『惑』道:“宋将军人在东营,怎会来北城办差?”
宋将军打了个哈哈,知道瞒不过,手一伸扣住木三老爷肩膀,低声道:“奕珩原在我麾下,我拿他当自己子侄,本该尽一份力。且,不瞒您说,此番乃是卫公爷求到小可,希望小可尽快过来保驾相助。”
他抬眼瞧一眼后面长长的送丧队伍,暗叹木氏大族果然人丁兴旺,视线落到木大老爷面上,见后者面沉如水,知道这些文官心里多半又再猜测些弯弯绕。宋将军向来最头疼这些头脑官司,连忙催促道:“事不宜迟,这里留待小可处置,诸位爷请上路吧!”
木家举家往城郊祖坟山头送葬,只遗女眷稚子,另有木老太爷。
自木老夫人去后,木老太爷未曾再出院子半步。数日缠绵墙外的哭声听不见了。木老太爷拄着杖,步出自己的屋子。
服侍他的晴鸣在廊下靠着柱子打盹,听见门响,惊得差点摔下去,他连忙迎上前:“老爷子,有什么事儿,怎不喊小的们进去吩咐?”
木老太爷板正的身躯莫名佝偻许多,他摆摆手,用拐杖点着石阶,也不看晴鸣,只淡淡道:“你们都别跟着。”
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晴鸣不敢再说,立在廊前目送伛偻的背影走远。
他挠挠头,想不清楚,四十几天把自己关房里不发一言的老人,作甚要冒雨出去溜达?
木老太爷缓步走在青石路上慢慢地走着。
多数人都去送葬,他一路上并未遇着人。
松鹤园沐浴在雨里,门上碧瓦被水沁润过,通体泛着幽光。
他直接推开门,立在门前阶上,停了几息。
里头服侍的人,发卖的发卖,撵走的撵走,处刑的处刑。如今里头只余一个新调来的,守门的婆子。
她探头出来,见着木老太爷,霎时吃了一惊。
木老太爷无意与他说话,垂眸一路走入院子,穿过中堂,在佛龛前立住步子。
一侧,立着锦瑟的牌位,因被人摩挲太多次,木制的牌位边缘,圆润发亮。
木老太爷扔了拐杖,盯着那牌位,他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这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
在木老夫人生前十几年来,消磨最多时光的位置,静默地,立了足有两个时辰。
林云暖来时,木老太爷正保持目视牌位端正站立的姿势。
她乍见到一个人影在里头,微微怔了一怔。
从新婚到如今,她只在木老夫人临终前,匆匆见过一回木老太爷。
气氛有些局促,她知道木老爷子不喜木奕珩,也不喜她。可又不能躲着长辈不行礼。
思虑间,木老太爷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