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生记得上一次洗澡还是年前,叽里咕噜的用烧热水擦了擦身子。家里洗澡夏天可以去河里,冬天就没那么方便,到县城虽然也有浴池,但那都是老爷们偶尔去的地方。这还是他和栓子第一次洗澡,浴池休息室里那些只随便抓个毛巾遮羞的汉子们横躺竖卧的,有的嘎吱嘎吱的啃着青皮萝卜喝着热茶,有的侧躺着咕噜咕噜的抽着大烟,还有的口沫横飞的侃大山,混着烟火气煤火气喧腾着很是热闹。
崔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了箩筐,让他们把衣服脱下都扔到筐里,然后拉扯个熟人把筐子塞他脚下,便带着两个人进了里间的热水池里。
洗了澡人就清爽了许多,余振生看到眼前的栓子剃了头洗了澡再换上一身新衣,一张被热气腾的红彤彤的脸,深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精神百倍。
直到出了澡堂子,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电灯!余振生看到了街上的电灯,一根根高杆子上悬挂着明亮的白色的灯球,没有火心却各位照眼,灯上还顶着个圆圆的帽子是用来遮雨的。
和电灯同时亮起的是万家的灯火,大楼招牌上的霓虹,不时经过的甲壳虫一样小汽车前瞪着眼睛的车灯,还有男人噗嗤点燃的香烟红光,女人的珠宝光泽。
畿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正在夜色中展开它的繁茂。
听崔卫讲那不远的繁华白天是估衣街,估衣街不只是卖旧衣,还有很多谦祥益、敦庆隆、元隆、瑞蚨祥等老字号的绸缎庄。一街筒子的店铺,琳琅满目。当年从运河里来的四面八方的商贾(主要是盐商)、漕船、舟子、官宦、百姓人家,行走、访亲、见面、会客、过年、办节、喜庆、奔丧,总要扯件服装,做点体面事情;或有旧衣服拿来买卖。
白天这里是天津卫最繁华之地,晚上更是热闹,八大庄在这地方有五个,小吃摊子排满街,戏园子,茶楼,歌舞场子还有洋人开的西洋馆子鳞次栉比。
当然崔卫是说不出来鳞次栉比这个词,这词也是陈先生说过的。栓子盯着一辆辆经过的小车恨不得擦口水:“老子啥时候也能开这铁家伙,可比骡子马有趣的很。”
三人在路灯下一个卖糖葫芦的推车前停下,那车上摆着一盘盘的红果粘子,山楂糕,还有些果脯栗子,车上插着一根草编的柱子上面插满了挂着糖脆皮的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红的是红果,黄的是小山药。一个老汉收钱那草纸在手中卷个纸筒,用小铲将红果蘸子朝纸筒满满馋上一筒包好递给买主,又伸手拿糖葫芦递给孩童。他身后一个炉灶,一个男子正在扁锅里熬好的糖中用一串红果一圈一蘸,然后一抖手甩在一个光滑的板上,只听清脆的啪的一声,接着他捏下面留出的竹签轻轻一拉糖堆上边顶着一片儿诱人的糖皮。
“德子哥,来个糖多的!”他将一毛钱递给老汉并朝他身后年轻男子说着。
“又买个你家蕊小姐的吧,给你拿新出锅的!”那个被叫做大声的笑着回应,接着从新出的那一排糖堆里抽出一个上面脆糖皮最高最胖的递给崔三。
吃了晚饭店里上了门板,张记院子里还留着一盏灯,那盏挂着正房廊下的灯虽没有街上的耀眼,却也将院子照的通明。
房间里的人都水下了,院子的灯光还亮着,余振生见崔卫还没回屋便披上件褂子下了床来到院子中,他见崔卫正闭着眼靠着廊柱,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唱的什么:“崔哥,你还不睡吗?”
“等收污水的咧!”崔卫咧嘴笑了笑,又指指厨房后面旁不起眼的一个小门:“这城里规矩多,污水有人拉,咱们是用水大户,洗衣水和染缸里废水都不能乱倒,再说掌柜的还没回来.....”
话说时那院处门外响起碰碰碰的敲门,一个沙哑确有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收废水!”
收水的人挑着担子一桶一桶的拎出院子,那人只管收水拿钱,院子里难免哩哩啦啦的落下些污秽。等他走了崔三和余振生便一起刷洗打扫了茅房,冲干净了院子。崔卫见余振生干活实诚,心里对这个小伙也生了些好感。
两人洗了手又回廊下,余振生坐在崔卫对面,抬头望望那盏映在繁星下的院灯,想着之前看到的繁华喃喃道:“林二学徒一年,能见了这么多繁华倒也不冤了。”
“林二是个精灵鬼,城里玩遍了就跑到那租界玩,人来了快一年,天津话没学会,到学会了什么哈罗啊,鼓捣猫啊一嘴的洋屁.....”
余振生没看崔卫的神情,却能想到他对林二的调侃以及对洋文的不屑:“他这么玩不用做事的吗?师傅不管他?”
崔卫撇了一眼余振生噗嗤一笑:“你们来了只要自己手头钱够花,尽管玩,掌柜才不管你们做不做事了。就冲你陪我等门我跟明说吧:想拜师得先过掌柜考核这关,咱们掌柜和你们雷老爷是连襟还是合伙人,生意上的事咱不懂,但手艺上的事那得靠机缘靠悟性。林二贪玩就算了又太关心柜上的进项,咱掌柜嘴上不说心里膈应。你想还能收他当徒弟?”
他看了一眼余振生,眼睛眯着却没有笑:“掌柜还是有些本事的,像天水碧,藕荷这整条街的染坊就在家的鲜亮。不过他收徒的要求也高,我就不够格。”他说着略带了一丝苦笑,接着像是宽慰又像自嘲:“说到底咱也不是那块料,我这人就喜欢张罗点闲事,正经学东西是学不来的。”
崔卫停下说话,耳朵动了动好像在听什么:院外有车马声和掌柜打发老孙头回去的说话声,余振生站在廊下看着一个四五十岁高瘦的中年男人急匆匆的走进后院,他似乎没有看到余振生只是和崔卫点点头,
崔卫关好院门,拉灭了院子的灯,就着月光两人回到房间,余振生还是辗转着,想着崔卫的话半天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