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老孙头背着手缓缓的在前面走,栓子搀着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在即将转入通往老孙头家的那天胡同时候,老孙头站住了脚步,回头对老伴说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和栓子说。”
孙婶拍了拍栓子的手,轻轻的说了声:“去吧!”
接下来的路,栓子跟着老孙头身后半步,他们走过街巷,穿过北浮桥,顺着运河朝东面走去。那些码头货场洋楼渐渐消失在两个人的身后,脚下的路也成了坑洼的土路,河堤斜斜长满了杂草,间歇着会有一片片杂草倒下去,那是被人反复踩踏过的痕迹,这些踩出来的路通向在夜色中翻着黑色鳞片一样的黑水中。
蜿蜒的河水似一条沉睡中的龙,它微微喘息着匍匐着,任由插着外国旗子的轮船从身上碾过,那些破败的小船便随着波荡着,如浮萍依偎在夜色下的水面。
这条路栓子记得,几个月前他和余振生来天津的时候,从火车站下车就是从这条路走过。他记得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子,那些奔跑的孩童,树下编制的老者。而现在月光只打在脚下的路上,坑洼不平磕磕绊绊。
老孙头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这条路,他始终背着手,对每一个坑洼沟坎仿佛都了然于胸。在一片杂草丛生之处,老孙头站在一个土包之前,他背着手站在那良久,终于他抬起头长长的哎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来。
“栓子,今天我当着掌柜的让你认了我,你,你不会不愿意吧?”夜色中他的眼睛闪着光芒。
“干爹,瞧您说的,我心里高兴,可一直也没个机会正式给您和我干娘磕个头。”栓子憨憨的说道。
老孙头忙摆手:“不不不!你要是真乐意,就把那个干字给我去了!”
栓子痛痛快快的叫了一声爹,然后又要下拜,却被老孙头一下拉住喝道:“不许再跪!”接着他拉着栓子站在那土包前,指着栓子对那土包大笑道:“看到没,看到没,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爹,您怎么了,这是谁的坟?”栓子心里骇然,老孙头莫不是疯了吧。
老孙头笑过之后又呜咽了,他一指土包:“他是我儿子!给日本人做事,卖大烟害人。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啊!”
他坐在坟前放声的大哭,栓子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老孙头如此伤心也跟着落下泪来。
老孙头终于把憋了十几年的怨气哭了出来,他渐渐了平息下来,喘息了一会才说道:“我和你娘就这么一个儿子,我逼着他戒烟没成想把他害死了。不过他是活该,死有余辜。那次你跟你娘说起你的八字,我就想怎么世上的事这么巧?刚刚你挡在日本人面前,我就想我儿子回来了,他改了,做好好人换了名字回来了.....”
“爹,您放心,只要日本人敢伤着您,我跟他拼了!”栓子咬着牙说道。
“好孩子,好孩子!....”老孙头伸出胳膊让栓子拉起他:“你要记住,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不是咱中国人,咱绝不帮他们做事,坏事更不能做。”
栓子用力的点点头,老孙头朝那坟头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去心中少了很多愧疚愤恨,似乎也却了一桩心结。
回去的路二人并行,老孙头说道:“你们在张记期限一年,以后回了山西记得天津卫还有个爹娘,有空常来看看!”
“我不回去了!我就留着天津,我也不去什么雷家做伙计了!我就拉车,也能陪着您二老!”栓子拍着胸脯说道。
“不回去?那你爹妈能乐意吗?!”
“我还兄弟姐妹多呢,他们身边也不差我一个,再说我也可以逢年过节的回家去看爹妈,我们村中也有很多这样的,外出做工逢年过节才回去。等将来也可以赚够了钱,就把我爹娘接来,这边医院那么大,我娘哮喘肯定治得好。他们要是不来,我就带你们二老回山西。您放心,我不会撇下你们不管的。”
栓子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平时老孙头两个也是真疼他,自家兄弟姐妹多爹妈疼不过来,忽然来了天津有了这么失去孩子的老两口把他当成自己独生子待了,他怎么不心热呢。
“那行,我跟你娘回来给你张罗亲事,咱们就找个天津卫的姑娘,你能在天津成了家我们就放心了。你姓郭,就不用改了,以后你要生了孩子,第二孩子不论男女要姓孙,就当给咱们老孙家留个后人。当爹的没什么给你,十几年就置办了这个院子,家里还有点积蓄,等我两个百年之后....”
“打打打打住!您快别说了,我又不是惦记您二老什么,以后我孩子第一个肯定姓郭,后面爱姓啥姓啥,要是能继承皇位都跟皇上姓我也没意见,再说,我还没打算成亲呢.....您怎么跟我干娘一样絮叨了。”
“还叫干娘?!”
“我娘,我娘....”
一艘洋船鸣叫的笛声从运河上驶过,大灯晃着照亮水面,船上灯火通明,隐隐传来西洋的乐曲声,船楼窗上映出翩翩起舞的人影从远处望去犹如皮影戏般,岸边的渔船被水波推得又晃了几晃,惊醒船中的入梦人,他走上船头解开裤子朝河水里撒了一泡尿,嘴里悻悻的骂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