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明倒下了,原本清瘦的张春明在这段时间因为张群青的安全,因为余振生的生死,因为张芳的执拗已经被煎熬的心力憔悴,他的心里更因为王纯的来信,始终让他的心情仿佛栓了一块石头被扔到深深的水潭里,一直下沉下坠。
此刻的张春明如果浮在床板上的一层薄板般的瘦削,他静静的躺在,仿佛世上的所有的事都和他没关系。从此之后他不用再去惦记自己还有一个有着日本血统,并且将要永远的接受日本教育的儿子。也不用去想儿子到底因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宴承受了怎样的委屈。更不用去在意张芳的婚事,哪怕张芳再也不用谈婚论嫁。
严彩蛾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不停的发抖,她呆呆的坐在目光呆滞的一声不吭。如果余振生看到自己二姐在知道尹强遇难时的样子,他会知道有种悲痛并非悲天怆地的嚎啕。
“大奶奶,您别这样,您哭出来啊!”孙婶一边劝着一边一个劲的擦眼泪。
严彩蛾闭上眼,半天她几乎是从胸膛里发出的一声十分痛苦的哎呦声,然后她睁开眼。张记的伙计都站在屋里,他们有的悲伤有的愤怒,有的不知所措的惶恐。
“蕊儿呢?”
“我让栓子带着振家和蕊儿先躲起来了。”
严彩蛾朝说话的人看去,现在他看每个人都是有些模糊的,她所听到每一句声音都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使劲的辨认着,说话的人如同张春明一样的销售的身材,那样带着几分儒商的文质彬彬的气质。“振生,你让他们都先回家看看去吧。”
炮声稍微停息了下来,刚才所有人都被张家突发的事件震惊了,现在被严彩蛾一说,似乎猛然醒悟。对,回家看看,家里什么样,家里人可都安好。
除了余振生,栓子和小杨五,张记的这些伙计都是有家室的人,谁还不是家里的主力。
刚刚跟着进来的刘福李复还有贾丰,都急匆匆的走了。崔卫低着头,听到严彩蛾问道:“小崔,你不回去看看?”
“鬼子的飞机没炸咱这,王萍在裁缝铺呢应该也没事。我帮着你把这里的事办了吧。”
严彩蛾轻轻地摇摇头:“我听春明讲过,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街上横尸遍野。那时候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凡能有家人料理,哪怕是裹个草席子能给安葬的都已经算是善终了。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想不到我的芳儿....”
“张婶,您节哀!”
严彩蛾抬起头,站在他面前说话的是看上去有些陌生的人。仔细的看去,那张从炮火硝烟中逃出来的满身是灰土血迹的人,严彩蛾想起了刘超。
“你怎么还在这!”
“我....”刘超被问的哑口无言。他知道他再也没机会跟张春明和严彩蛾解释,张芳是多么愿意投身到抗日中去,作为女中的进步学生,去她心仪的南开大学做抗日宣讲是她多么努力才争取到的机会。
“你走,你走!”严彩蛾指着大门,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张春明警告过张群青别将张芳拉下水。她只知道,是他抱着张芳回来的。难道她应该谢谢刘超将女儿带回了家?不,她不怪刘超,但这里也不欢迎刘超。
余振生拽着刘超出来的,刘超还试图回去房间,他还想在看看张芳。
知道将刘超拽的铺子外面,余振生才看到刘超那辆已经面目全非的汽车,他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刘超拉掉了车门,看着他颓废的坐在车里,终于开始抱着头大哭的时候。余振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比自己更在乎张芳。他不知道刘超是怎么从头顶有敌人飞机的轰炸中冒着枪林弹雨把车开回来的。
但是看到这辆车的时候,余振生知道,刘超活着比自己从宛平出来的时候还要侥幸。
刘超用袖子擦了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发动了汽车。
汽车车尾冒着黑影,变形的车轮颠簸着,在街上晃着开走,余振生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刘超,他忽然觉得这也许不是真的。很多事都不是真的,何必不是五叔,六叔也没死,张芳不过是睡着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她还会俏皮的站在自己面前,喊着自己蔫坏损。
他们也许都会和陈敏一样,突然的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然这也包括张春明,他会板着脸教训自己吧。
头上又有飞机飞过,余振生抬头看去,那飞机像是夏日里令人生厌的苍蝇,在头顶嗡嗡的鸣响着。街上多了许多人,和余振生一样抬头看着,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从开始的惶恐到愤怒变成现在的仇恨,无声的仇恨。因为他们知道,在日军的轰炸下,天津死了太多的人。
余振生的脑海里一直的混乱的,他一会想这些事都是在做一场噩梦,等到醒来院子里会照样飘着各色的染布。张春明会坐在堂屋看着报纸,严彩蛾和孙婶在廊下摘菜,栓子会接回来放学张芳张蕊和振家。
一会又想幸好爹娘离开天津,这么看了他们离开是对的。接着他又想到内掌柜,自己的师娘严彩蛾,女人真是奇怪平时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这个时候忽然就刚强起来了,她没有大哭大嚎而是干脆冷静的处理着张春明和张芳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