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水月阁后,南宫天涯一路快马加鞭,当转到中阳大街上时,眼前的一幕顿时引起来他的注意。
只见大街两旁张灯结彩,挂满了红彤彤的双喜大灯笼,每个灯笼下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七尺壮汉,他们双手横握红色木杖,将游荡夜市的人挡在道路两旁,不远处还传来阵阵敲锣打鼓的婚庆喜乐,看样子似乎有人在此迎亲。
看着这喜庆但诡异的场面,南宫天涯眉头微皱,道:“真是奇怪了,今天并非什么黄道吉日,这时辰也不对,深更半夜的,不知何人会在此迎亲?”
带着一丝狐疑与好奇,南宫天涯下了马,牵着绝影追风驹,沿着满街的华灯,缓步朝那敲锣打鼓声传来处走去。
走了一会,南宫天涯便望见一个五十多岁肥头大耳的大爷,身着一身大红长袍,他胸前别着一朵红绣球,骑着一头高大的白马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拿铜锣、腰别长鼓的人,再后边是八个身着红衣的大汉,正抬着一顶花轿。
南宫天涯走近一看,只见那花轿乃龙腾凤翔三层顶,顶端是一朵金色的盛开的莲花,莲花周围有朱金的雕刻装饰物点缀,并衬以流苏、珠翠、彩色琉璃等物,轿身则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花鸟虫兽,看上去甚是豪华。
看到这里,南宫天涯眼中顿时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对这顶花轿实在再熟悉不过了,如此华美而精致的装饰风格,分明是他家乡那边特有的习俗。
这一刻,南宫天涯目光紧紧地跟着那顶花轿移动,他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始终无法想到,究竟是何人会随其家乡的习俗在此迎亲。
然而当那顶花轿经过跟前时,南宫天涯只觉得一股幽香从轿子里传出,瞬间萦绕在他鼻尖,令其心神猛然一颤!
“好熟悉的味道……这、这是、这是紫鸢蝶香!这怎么可能呢……”南宫天涯登时瞪大了眼睛,全身颤抖着,脑海中缓缓浮现出那道娇弱的身影。
烟锁南州,薄曦微露,迤逦几多鼓瑟吹笙。红妆台前,凤冠霞帔画黛娥,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窈窕佳人,风流郎,竹马之交,死生契阔荏苒。彤云阁上,枭獍跋扈,横刀夺爱幽恨。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
就在南宫天涯沉浸在回忆中时,一个身穿灰袍的男子从街尽头追来,尽管他已累得气喘吁吁的,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撞开了护卫的大汉,跃到道路的中央,拦在了那顶花轿之前。
察觉到身后有异,那肥头大耳的大爷侧身看去,顿时怒吼道:“臭小子,老子饶了你好几次了,你要是再这么不识抬举的话,休怪我不顾和闻馨的约定了!喂,你们这些人是木头吗,看见这小子闹事,也不把他叉出去,耽误了老子的良辰吉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一旁,四五个壮汉闻言,赶忙冲到那男子跟前,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打得他竟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不过那男子倒也硬气,尽管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却死死扒着一个壮汉的脚裸,失声痛哭道:“闻馨,我是石衡啊,你就出来看看我啊……”
“住手!”这时,一声轻喝从花轿里传出,只见轿帘被轻轻拉开了,一身霞帔,头顶贴金红盖头的少女走了出来。
那几个壮汉见此,看了那肥头大耳的大爷一眼,赶忙停下手,点头哈腰地向那少女行礼,随即便退到了一旁。
“闻馨,这还没到府,你怎么就自己走出来了?”那肥头大耳的大爷驮着肥重的身体,在家丁的搀扶下,从马背上下来,阴沉着脸走到少女跟前。
那少女搀扶起石衡,冷声道:“单老爷,我们之前曾约法三章,你不可以对石衡动手的,现在你的手下把他打成这样,这算不算是你违约在先?”
瞪了石衡一眼,单老爷哼道:“这是这小子自找的,闻馨,若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早就让人把他给活埋了!”
话落,单老爷缓步走到那几个壮汉跟前,恶狠狠的吼道:“我只是让你们把那小子叉出去,谁让你们打他了,这不是耽误我的事吗!你们几个,每个人都给我自己抽自己大耳光,直到闻馨满意为止,都听见了吗,快一点抽!”
经单老爷这一声恶吼,那几个壮汉瞬间被吓得跪在了地上,只见他们抡起双手,快速抽打着自己的嘴巴,一时间啪啪声响彻街头,令这喜庆的场面顿时平添了几分滑稽的氛围。
这边,闻馨把石衡搀扶到装嫁妆的箱子前,请他坐下,又吩咐随行的两个丫头子在箱子上摆上酒菜,随即也坐了下来,隔着红盖头看着这个痴情郎。
“石衡哥,你怎么这么傻,该说的我都说了,为何还要追过来?唉,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杯,也算是喝了我的喜酒吧。”说完,闻馨亲自为石衡斟满了一杯,缓缓举起酒杯凝望着他。
看着那杯水酒,石衡摇了摇头,心痛的道:“闻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要喝你的喜酒,你跟我回去,我们两个离开这里,我不要你嫁给别人,我不要你离开我……”
闻馨惨然一笑,低声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今天或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来,陪我喝下这杯酒,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石衡深情地看着闻馨,面露凄苦之色,接过那杯酒,轻轻举杯道:“既然这样,你揭下盖头,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我要把你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那单老爷一听这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厉吼道:“臭小子,你找死!”
闻馨玉手轻轻一挥,竟令怒火中烧的单老爷生生闭了嘴,只听她道:“石衡哥,今天是我第一次穿上这身凤冠霞帔,我希望听见你的祝福,你就说两句祝福我的话吧,我会把你说的话一辈子都记在心里的。”
此言一出,石衡脸色一变,身体颤颤巍巍的摇晃了几下,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反问道:“我能说什么,自己心爱之人要嫁给别人,你说我能说什么?”
夜风中,闻馨娇弱的身躯也不住颤抖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低声道:“石衡哥,不要伤心,我虽然嫁给了别人,但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来陪我喝了这杯酒,就当是在与我喝交杯酒,满足我最后的心愿,好吗?”
说完,闻馨挪动了一下身体,又将手中的酒杯送到石衡胸前,静静等待着他的举杯。
“闻馨,你不要太过分了啊!我让你和这臭小子在此话别,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了,你居然在众目睽睽下还要和他喝交杯酒,你当我是死人啊!把我惹急了,我、我、我就把你俩……一起埋了!”单老爷怒吼着跺了跺脚,却不敢上前阻止,似乎对闻馨颇为忌惮。
闻馨没有回头,只冷冷的道:“单老爷,你抢亲无非是为了我的身子,今日一过,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不在乎做你的九姨太,你又何必在意我和石衡哥喝这一杯交杯酒呢?”
听到这里,南宫天涯多少了解了一些内情,又听身旁的路人夹七夹八说了不少,他大致知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叫石衡的男子,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据说一年前他外出采药时,在山上遇见一重伤昏迷的姑娘,也就是这个被单老爷抢亲的女子。
当时情况比较危急,石衡也无法顾及男女授受不亲,及时对女子进行了施救,后来又本着医者仁心的精神,费了不少气力,这才把她拖回医馆。
经过石衡精心的治疗,这女子在三个月后终于是醒了过来,不过她对以前发生的事,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居然也不记得了。
有感于石衡的救命之恩,女子决定留在医馆里,一来报答石衡的恩情,二来她实在也没地方可去了。
由于女子遍体生香,那股香气闻起来十分清幽,石衡在征求她同意后,决定叫女子为闻馨,寓含芬芳馥郁之意。
自此,石衡负责外出采药和替人治病,而闻馨则研磨并熬制药材,二人倒也过得其乐融融,感情日益深厚。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一日城中有位单姓老爷,由于身体不适,便命下人来南星堂,请石衡去府里替他问诊看病。
一番仔细诊断后,石衡发现单老爷体质阴虚,显然是纵欲过度,再加上平日里山珍海味,导致胃经不堪重负,倘若再不严格节制,只怕命不久矣。
石衡为单老爷开了良方,又劝诫他为了自己的身体,一定要戒欲节食,随后便让那下人拿着药方回南星堂抓药。
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单老爷的身体状况明显得到改善,而为了感谢石衡的救治,这日他领着一众家丁,带着厚礼,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南星堂。
初次看见闻馨,单老爷第一眼便觉得她清丽无方,再一眼他自己已是垂涎三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了。
在这之后的半个月里,单老爷多次请人来向闻馨提亲,但都被拒绝了,于是他用了许多下三滥的办法,比如找了许多身患绝症的人来南星堂看病、雇佣地痞流氓强收保护费、还几次暗中派人殴打石衡,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对于石衡不幸的遭遇,闻馨感到十分内疚,认为是她给对方招来了这无妄之灾,而面对有钱有势的单老爷,二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根本无法与之抗争。
这时,南宫天涯身前一个大汉冷笑道:“就这样一个穷酸郎中,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撒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形。要不是闻馨姑娘护着他,只怕老爷早把他喀嚓一下就解决了。”
一旁,另一个大汉阴笑道:“可不是吗,这次老爷只是略施小计,以这小子的性命威胁闻馨姑娘,一下子就逼她就范了,可怜这穷东西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不但治好了老爷的顽疾,还让老爷白白捡到了一个这么好看的九姨太,这真可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真是傻得可以,哈哈……”
南宫天涯听到这话,一股浓烈的怨怒从心中快速升起,他正欲出手教训那单老爷,却见石衡和闻馨右手交叉在一起,二人一口喝下了那杯酒。
闻馨收回右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慢慢品尝着那杯酒,过了一会儿,沉吟道:“故人离别时,除了美酒,还有丝竹之声。石衡哥,我不会吹笛子,今夜我就弹奏一曲悲秋落桐,来为我俩的相遇做一个了局……”
“落日余晖似熔金,暮云流霞绵无际。陌上梧桐染烟浓,吹蝶空枝若飘蓬。暗垂珠泪泣送人,滴滴泪落滴滴痕。长行在眼水孤云,泪红阑干朱颜衰。几度小窗幽梦游,今夜梦中无觅处。霜寒露重无限恨,终古巢鸾再无分。旧约扁舟已成非,夜沈空山血鹃鸣。半曲离愁萦离魂,天地同悲无绝期。”闻馨接过侍女手中的琵琶,一边拨动丝弦,一边吟唱着悲秋落桐的曲章。
丝弦拨动间,一种深深的失落,犹如冷瑟的凛风吹荡在天地间,充斥着凄凉与哀伤的氛围,又带着无限的惋惜与遗憾,述说着一段令常人无法理解的苦涩与无奈,听得那四周原本喧哗的人群忽地变得寂静无声,只有阵阵呜咽啜泣之声,回荡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
“忘了我吧,这一生就当我永远欠你了,下一世不管相隔千山万水,还是身在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完成我今生许下的承诺。”一曲终了,闻馨缓缓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那顶花轿。
石衡大叫一声,追上闻馨,口中坚定的道:“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许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抢走。闻馨,你相信我,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的,从新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
说话间,石衡猛地掀起了盖在闻馨头上的那块红盖头,只见那哭红的双眼中,晶莹如玉的泪珠在风中坠落,更令人感到惊愕的是,她眼神涣散,一张美丽的脸上黑气密布,显然中毒已深。
石衡赶忙把闻馨抱在怀里,脸色惊恐的道:“你怎么了,闻馨你这到底怎么了,你千万不要吓我啊!”
四周,许多围观的人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们被那曲悲秋落桐所感,又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撼,纷纷撞向那些持棍的护卫,场面顿时变得十分混乱。
那单老爷见此,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道:“臭丫头,你找死也不选个好时辰,你、你、你,既然得不到你的身子,那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来人啊,把这贱货和这臭小子给我剐了,再扔到山里去喂狼!快给我动手!”
一旁,五六个大汉闻言,随即抽出长刀,恶狠狠地冲向石衡和闻馨,举刀就朝二人砍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突然吹来,大街上顿时尘土飞扬,迷得人们睁不开眼睛,而那举刀的五六个大汉,更是被吹得晕头转向,东倒西歪。
过了好一会儿,那呼啸的狂风才渐渐停歇下来,当众人睁开眼睛时,发现石衡和闻馨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那顶红盖头和翠玉琵琶还留在地上。
“混账东西,是谁把那贱货和臭小子藏起来了?你们快给我去找,就算把这整条街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喧嚣的人群中,单老爷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宛如惊雷一样响彻在中阳街上空。
半个时辰后,一间僻静的房间里,南宫天涯看着床上昏睡的石衡,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从这个男人不幸的遭遇中,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些刺痛心扉的往事,又缓缓地浮上了心头。
湖边杨柳依依,花团锦簇的蝴蝶花丛里,一对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抚琴吟唱,只见那男子一袭锦纹华服青衣,他高额束发,样貌堂堂,十分飘逸,而那女子身穿紫绣繁花长裙,面若春花,眼若碧水,乌黑的青丝上挽着两朵紫色的蝴蝶发髻,清丽至极。
一曲之后,余音袅袅,那男子深情地看着女子,语气坚定的道:“冲霄青羽凌空冥,穿云紫翼越天虹。天若有意天作合,鸾栖红梅彤云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