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李笠赖在床上不起来,黄姈心中不快:一大早的,明明已经要过一次了,还想要。
见李笠又开始不老实,黄姈气得伸手扯李笠的耳朵:
“七年,七年!当皇帝才七年,你就懈怠了?”
李笠不是真想“要”,纯属调戏,双手又不安分起来,黄姈只好换个方式:
“三郎,可不能把身子掏空,伤了元气,这不是打仗玩命。”
这招倒是有效,李笠搂着发妻,不再乱摸,而是倒苦水:
“打仗就是消耗啊,别看官军这次砍突厥人砍得爽,两年的积蓄都快掏空了。”
“骑兵出击,备马少不得,马一多,加上冬天,消耗极大,是这个原因?”黄姈问,见成功转移李笠的注意力,赶紧起来穿衣服。
一夜折腾,早上又折腾,再这么下去,谁都吃不消。
特别是前天,张才人侍奉李笠沐浴,结果两人在房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搞得到处都是水,房间里一片狼藉,让黄姈很担心李笠的身体吃不消。
说起打仗,李笠的注意力果然转移,自顾自的说:
“对呀,那么多马,天寒地冻的,地里野草又不多,它们光靠吃野草可不行。”
“吃野草对于马来说等于人喝粥,不至于饿死,但干不了重体力活。”
“而且,大量骑兵集中行军,沿途的草被前面的马啃得七七八八,后续队伍的马没得吃,就只能靠后勤输送草料。”
“输送草料的辎重车,也是马拉的,这些马也得吃东西,消耗层层叠加,后勤负担翻倍的往上涨...”
趁着李笠抱怨,黄姈已经更衣完毕,但见李笠还不肯起来,她便问:“怎么了这是?不起来批阅奏疏?”
“我在想一个问题。”李笠双手抱头,继续躺在床上,黄姈只好听着。
“以开国君主的能力、精力状态为基础,构建的高效、高强度运转状态的中枢决策体制,下一代承受得了么?”
黄姈闻言心中一动:“三郎的意思?”
“我可以天天批阅奏疏,不停接见各部官员,交代任务,督促工作,从早忙到晚,乐此不彼。”
“我可以控制欲望,不大新土木修各类行宫、御苑、亭台楼阁,以此取悦自己和后宫嫔妃。”
“我可以一心扑在国务上,起早贪黑加班干活,不游山玩水,不吃喝玩乐,妥妥变成一个加班狂人,可我的子孙们能做到么?”
“他们做不到。”李笠自问自答,这个回答,是基于人性。
“守业者,迟早会忘了创业者的艰辛,以为自己的现状是天经地义的,不知道珍惜,只知道享受。”
“他们不可能变成批阅奏疏的加班狂人,手中握着权力,享受着权力,却未必愿意承担权力带来的大量责任。”
“你别不信,当皇帝可不容易。”李笠看着黄姈,一脸严肃:“开国的皇帝,见识过大风大浪,应付官僚来,算是得心应手,可他的子孙呢?”
“要知道,皇位的传承,只在一个家族中,在家主的几个儿子里选继承人,很难有英才,更多的是资质寻常的平凡之辈,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王朝的官僚群体那么庞大,在官场或战场上厮杀出来、跻身高位的文武官员,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从家族家主的几个儿子中,选出来的继承人,面对这样的人精,面对庞大的官僚群体,他的压力有多大?”
黄姈下意识回答:“应该很大,他不知道这些官员之中,谁能用,该怎么用,也无法判断谁忠,谁奸。”
李笠点点头:“对,这种压力,成年人承担起来,都会觉得吃力,遑论未成年人?而一个王朝,出现少帝的几率可是不低的。”
“那么,这些少帝,必然依赖自己意识中最可靠的人,譬如娘家舅舅,或者陪伴自己长大的玩伴。”
“让这些人,和外廷的官僚斗,让这些人,去应付那些人精,让这些人,把烦恼都事情统统处理掉,而他,则无忧无虑的享受皇权的各种福利。”
“齐国的少帝高纬,就是这德性。”李笠话锋一转,转到时政:“他即位后,只顾吃喝玩乐,把大权,交给父亲的心腹、母亲的姘头和士开。”
“朝政被和士开搞得乌烟瘴气,他无所谓,反正自己不被政务干扰,全心全意过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大臣的劝谏,他不当一回事,因为他更相信自己身边人的话和忠心。”
“在他眼里,这些陪伴自己长大、如同亲人的亲信,才是最可靠的,其他人所说,不过是危言耸听,不过是居心叵测。”
“所以,当初,赵郡王高睿劝谏他,希望能把祸国奸臣和士开调离中枢,可在他眼中,主张把和士开调走的这些人,才是奸臣。”
“而和士开,是任劳任怨的忠臣,有他在,就能做个无忧天子,只管吃喝玩乐就行了。”
说到这里,李笠坐起来,黄姈赶紧给他更衣。
“和士开,已经被齐国晋阳武勋逼着皇帝杀了,为河北的丢失负责,以和士开的头颅谢罪,然后呢?”
“和士开是先帝潜邸的心腹,死了,而现在,从潜邸时期就开始陪伴高纬的心腹韩长鸾,取而代之,成为皇权的代理人。”
“走了一个和士开,来了一个韩长鸾,这不就是换汤不换药?少帝临朝,就必然出现如此结果。”
“话说回来,我再怎么勤政,再怎么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王朝,以及决策体制,终究是要以皇帝为运转核心的。”
“以后,碰到了奇葩接班人,碰到了少帝,现在这套体制就完了,然后就是改朝换代。”
黄姈停下给李笠系衣扣的手,看着他:“这也不能成为三郎怠政的理由呀。”
“你看你,着相了不是,我没怠政,仅仅是国君一人勤政,没什么用,我认为,制度建设更重要。”
“制度建设,是我真正要关心的大事,目的,当然是要确保资质平庸的子孙,或者年少的子孙,坐上位置后,能坐稳。”
李笠说着说着笑起来:“我出征期间,太子监国,但实际上,国务、政务的施行,主要由八座尚书会议来决定,不就做得很好么?”
“一般品级官员的任免、升迁,以及诸多事宜的协调,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又不是缺了某个人,国家机器就停转了。”
八座尚书,汉时起指的是尚书令(尚书高官官)、尚书仆射(尚书省贰官)、以及尚书省六(曹)尚书,加起来是八个人,称为“八座”。
时光流逝,到了萧梁时期,八座尚书,是尚书左、右仆射,以及六(曹)尚书。
尚书令为挂名虚职,有职无权,尚书省事务由尚书省副长官尚书左右仆射分领,这是皇权对相权的削弱,尽可能避免独相、权相出现。
楚国也有八座尚书,为尚书左右仆射以及六部尚书,延续前朝的八座尚书议事制度,只不过赋予的权力更多,开会的频率加大、议事的内容和范围增加。
黄姈回答:“那也只是临时的呀,长期如此,世人只知政出八座,祭由皇帝了....”
李笠反问:“这有什么问题?皇权和相权,既成矛盾,又是共生。”
”因为皇帝总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部过问所有事务,自己独自来维持整个国家的运转。”
“他需要官僚群体来分担行政职能,而总揽官僚体系,就需要集权于丞相。”
“这就是皇权和相权的关系,矛盾而又共生,总是要以某种形式共存,达成平衡。”
“只不过,一旦平衡失败,就会导致矛盾爆发,然后形成新的平衡。”
“皇权要加强,必然削弱相权,但行政总要有人来做,要有人来总揽、拿主意,怎么办?当然是分割相权。”
“先把尚书令变成虚职,分为尚书左右仆射,把一人掌握之相权,变成二人分领之相权,一起统领尚书省各曹(部)施政。”
“然后施政时,把六曹尚书拉进来开会,集体决策,进一步稀释相权。”
“从开始的独相,变成双相,再进一步变成群相,避免独相、权相的出现,但又能保持尚书省的正常运作。”
“然后,把军权剥开,尚书省变成文官系统的政务执行机构,即便有兵部,但也只是管着一般军政,管不了军队人事。”
“如此,相权对皇权的威胁,就大幅减弱了。”李笠做了个小结,“这是数百年来,历代皇帝努力的结果,不停地削弱相权,可不是我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