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至今记得闻琛琛七八岁那会儿穿着秋香色的小袄子站在树底下睁大眼盯我的样子。
闻琛琛那会儿可矮,数九寒冬的,大雪把树木裹得圆肥,他屋里侍奉的小厮把这小娃儿裹得圆肥,于是七八岁的闻琛琛在雪地里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秋香色的倭瓜在滚。
要不是我是一只猫,我肯定要大声笑他的。但我笑他他也听不懂,他听懂的只有“喵喵”的叫唤,不一会儿就去壁橱里给我把小鱼干拿来了。
他张大黑漆漆的眼睛望我,睫毛像极了我春天里总扑不到的黑色凤尾蝶,在一片浑然雪白的面皮上扑闪,很快他咯吱咯吱地笑了。
天可怜见的,我的傻孩子哟,我就这么息了嘲笑他的坏心眼。不过我是猫嘛,尽管我聪颖敏悟远超常猫,但做猫就是该有做猫的样子。
于是我当着他的面蹭蹭两下上了树,并且喜闻乐见地下不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害怕我摔成个猫饼,就看见小冬瓜闻琛琛站在树底下张开了双臂盯着我,乌鸦色的蝴蝶在他眉毛下张着翼,扇起一阵滚烫的风——我心里被烫着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一定不会让我变成只猫饼。我乖乖地跳了下去,他倒是接住我了,秋香色的小冬瓜被一只毛球砸进了松软的雪地里。
唉,原来我用不着他接也摔不坏的,是我杞猫忧天了。说起来我们俩个都这么圆,活该我是他的猫,他是我的傻娃娃。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闻琛琛的猫。
我起先是他爷爷养的,后来给了他娘,再后来他娘又悄摸着给了他。说是悄摸那必不是正儿八经地给,某天半夜把我拎到闻琛琛院子里呆着,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看着点闻琛琛。
第二天那倒霉孩子开门第一脚就踩着了我的尾巴,疼得我叫了个惊天动地。从此我就是他的猫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娘的给儿子一只猫要偷偷摸摸,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一家都犯着别扭病,欢喜和爱一概秘而不宣,但凡透露一点儿给当事人知道,仿佛就要处刑。
这别扭病大约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从他爷爷开始数,他娘他爹乃至他,中了诅咒似的无一幸免。
我看着闻琛琛一点点长大,他是个顶聪明的倒霉孩子,念书习武修习样样拔尖儿,他爷爷那样顶挑剔的人在外人面前都说他长脸。
人们都说,道门中兴就数着闻琛琛了。不知道的问闻琛琛是谁呀?人就答,是掌门人根骨奇绝的独孙啊。
你看,闻琛琛首先是掌门人的独孙,然后是根骨奇绝,最后才是闻琛琛本人。
闻琛琛在上修界被标了号了,放在拍卖架子上写好了价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光焰万丈的台子上努力增着值,踮着脚去够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未来,是他爷爷的断言——“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道门掌门。”
他爬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孤独。
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毕竟道门未来了不得的掌门人是不能被那些不思进取的孩子带坏的,而且他并不需要朋友。
我不知道闻琛琛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渐渐养成了一个恶习,那就是没人的时候抱着我絮絮叨叨地说话。
其实他不该这样,因为我是一只猫。普通的猫是听不懂人说话的,如果我不是一只不普通的猫,那我也听不懂他说话。
要是我也听不懂,那他是不是就太孤独了?孤独得有些可怜了。
他不该这样。可我只是一只猫。
孤独的闻琛琛也有过贪玩的时候。我记得闻琛琛十一二岁的某天早早做完了功课,兴高采烈地要去采莲塘吃莲子羹,吃完了来不及抹嘴多摘了几只莲蓬带回道门。
他爷爷来得比他回得快,大手一伸就把他提溜回去了,发了好大一通火。
他爷爷说:“我已经有个不肖子了,你还想我有个不肖孙吗!”
骂声那么大,连罚堂屋脊上站着吹风的我都听见了。我觉得门外边儿刚伸进去一只脚又缩回去打道回府的他爹也一定听见了。
骂完就是罚跪,我偷偷溜进去看他,用耳朵蹭他的手,他也没有抱我起来顺毛。于是我知道他真的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