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儿临走前，如有所感回头，今日的长安落日熔金，坊市喧闹，平常得像一场梦。

她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证过这座城的繁华。当初她在夜里被卖了当婢女，从此低头做人，再也不敢把眼睛抬起来。

她的喜乐，她的朝气，她的尊严，都被卖了出去，直到遇见了那个自身尚且难保，却把她当妹妹珍视的小郎君。她本不是蛮蛮儿，这是李怀观给她改的名字，菩萨蛮。而从前生在灾荒里的可怜生，仿佛被李怀观斩断了与她的联系。

偌大京城之中，一个名字的悄然泯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却给了她一段新生。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李怀观叹息的“春燕归，巢于林木”是什么意思，这是太平盛世，但京畿尚有寒苦地，盛世也从不缺饿殍。

恭王李怀观出身卑贱，诞怀痼疾，尝受万人所指，贬谪出京，在渺茫希望中熬了五年，才熬来了一线生机。

只有这样的王爷，才会将目光从朱门移到路边的冻死骨，才会对她这样的人心怀怜惜。

蛮蛮儿原不觉得自己苦，也没人告诉她这是苦日子。也许是她过得久了，麻木了，但日子总得过。

李怀观对她说，他的姐妹们在蛮蛮儿这个年纪，无不是金钗罗裙，香风翩跹，笑声比檐角的风铃还清脆，她只是奇怪，“哪儿来的香风呢？”

“那是仕女们流行的事。”李怀观回忆道，“她们屋中都摆有博山炉，在炉中燃起时兴的香料，诸如心字香之类，还有在口下压的香丸，开口言语时，便吐出一阵阵香风。再者便是雪香扇，将香料涂在扇上，摇扇时便徐徐熏得香满室。”

不必问，蛮蛮儿便知这必定是极费金银的事情。李怀观不得圣眷，屋内也极为清简，但他谈及这些事时，神色却颇为恬然，好像只是在唠家常。

屋外风雪逼人，李怀观按下蛮蛮儿，起身去将窗户封严实了些，又去点了一盏小灯，拥住了她瑟瑟挨冻的身躯。

“过了年，蛮蛮儿就十五岁了吧？”李怀观忽然问道。

蛮蛮儿应了声，听见李怀观轻轻喟叹了一声：“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不该来跟着我受苦的。”

她不敢说话，心中却暗暗地想，在他心中，什么才是不受苦呢。是能熏得香风，就不算受苦吗？可她对李怀观所说的生活并不心驰神往。蛮蛮儿想，她觉得现在就很好了。

她甚至还有些喜欢冬天了。她发现当风雪降临的时候，往往也是两个人距离最近的时候。

成朔四年的冬日，蛮蛮儿过得很暖和。菩萨蛮原是词牌名。蛮蛮儿听李怀观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是韦庄的词。蛮蛮儿原本听菩萨这两个字，以为李怀观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信佛，原来背后是一首曲调。她之前不识字，李怀观教她的第一个词就是菩萨蛮，随后吟了这首词。

她这时当然不解其意，听最后的“断肠”二字，便猜测当中蕴含的应当不是什么愉悦心情。而李怀观此刻究竟是什么心境，她直到后来才明白。

这时的李怀观，从来没想过他能回到故土。这个本就孱弱多病的郎君，又因恶劣的天气而落下一身病，每天都在捱日子。或许人在自知濒死之际，都会想家想得厉害，才给她起了菩萨蛮这个名字。

也是后来她才觉得，李怀观就像是谪仙，他教婢女识字，给她取暖，对她知无不言，却从来不强求她明白什么。

他给予了她太多，却也从来不希望她回报什么。他身上有太多东西是她后来才渐渐明白的，而更多东西她终其一生也没有看懂。李怀观回京的那一日，霏霏细雨将京都晕得迷蒙。他走得很慢，却从不让蛮蛮儿搀。

蛮蛮儿就慢慢跟在后面，替他打伞遮雨。不知道多久以后，他终于走不动了，倚在一面又湿又脏的墙上休息。蛮蛮儿不知为什么，觉得他此番回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倒有些久违的哀伤。

“蛮蛮儿，”他沉默许久之后，忽然温和地说道，“长安多雨，路也泥泞难行，你以后走路时当心些，别摔了。”

“蛮蛮儿……”李怀观停顿了两息，轻声道，“只是个婢女，如若无人庇护，她会过得很艰难。殿下，请您赏她一口饭吃，让她找个好郎君，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殿下。”李怀观失踪了。

蛮蛮儿等了三日都不见他回来，突然听到皇帝震怒，随后恭王暴毙的消息传出，却未曾见到尸身，只说是草草扔进乱葬岗了。

坊间传言越传越喧嚣，没有人注意到恭王府中少了个叫蛮蛮儿的小婢女，也没人注意到东宫中多了个叫菩萨蛮的客人。

“小叔叔临走前请我照顾好你，”李承晖沉默良久，终于说道，“若你想要离开，我会为你脱奴籍，并让你衣食无忧。若你暂且无处可去，也可以在东宫中做事，待你有了心上人，我会放你走。”

“殿下怎么样了？”蛮蛮儿只问。这声殿下，指的只会是恭王李怀观。

殿里又陷入死寂。久到李承晖以为她会放弃等待时，蛮蛮儿又执拗地重复道：“殿下怎么样了？”

李承晖合上眼，艰难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半晌，他又添了一句，“小叔叔几日前，曾向父亲提及要去东瀛传教的事，遭到父亲大怒而驳回。在这之后，他就消失无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鼻尖仿佛嗅到了前几日的，浓重到挥之不去的药味。李承晖听到蛮蛮儿离去的消息之后，什么也没有说。他看向窗外一点黄昏里的夕阳，忽然觉得那很像初升的朝阳，没得弄虚作假，却叫人信服。

蛮蛮儿搭上了去往东赢的船，暮色四合，晕得极为温柔。临走前，如有所感地回头，今日的长安落日熔金，坊市喧闹，平常得像一场梦。李怀观生前鲜有人知，死后却被许多人追忆。蛮蛮儿在离去时将他的诗画整理成册，公布于世。

这个小郎君太清瘦，太不幸，而又太天真。他的诗画全无雕琢之气，至朴至性，多是写景之作，看不出任何悲愤或怨气。

这当中，唯独一首短文颇受争议，后世多认为此非恭王所作，而是他人用以追悼恭王，然而这究竟是谁写的，却始终没有定论。

“旧都新雪，涤尽尘烟。雪珠缀枝，陈柯将折。余晨坐而观，目所及处，上下缟素。心所往处，无不哀恻。君既远行，或意归三春。三春花盛，此间难觅，待余长往，可遗一枝欤？”蛮蛮儿临走前，如有所感回头，今日的长安落日熔金，坊市喧闹，平常得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