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唯独看上一穷酸秀才,少年粗茶布衣,却笑里带着三分意气七分坦荡。
他月下抚琴,她林间伴舞,花前月下,共赏春秋。
只可惜,少年自有少年的抱负,一朝上京赶考,求取功名,只留一枚他亲手雕刻的钗子予她,让她等他。
她将那枚钗子当作寄托,时时拿着睹物思人,拒了多少名门贵族。
父亲不仅一次因此事与她发生争执,将她关入祠堂面壁思过。
可她不曾妥协,因为她的少年郎曾允她,功名归来必高头骏马相迎,而她一直未忘。
只是终究物是人非事事休,少年归来已不再是少年,他脱去了布衣换上了华服,眉间的意气已消磨殆尽只余疲倦。他们再次相会桃林间,两眼相望,却是无言。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他当年亲手雕刻的钗子,钗子的花纹在被她细细抚摸千万次后,早已不再明显,就像他们曾经的爱般……
终是她先开了口,“玉儿在此恭喜公子喜得功名,公子也如愿名扬天下,诗传万家。”
年轻公子薄唇微动,却是一字也道不出口。
沈玉将那枚钗子递还给容渊,昔日里最是灵动的眸子变得暗淡,她扬起一抹淡笑,“玉儿已听闻公子归来是为了给陛下选取秀女,而玉儿是公子的首选之人。为了公子仕途无尔,玉儿甘愿入宫。”
话落,正巧一阵清风拂过,瞬间桃花漫天飞舞,容渊在桃花的间隙里看到那女子回眸,恰如当年那般浅笑顾盼,可终究又有些不同。
“公子,卿卿与尔无缘,这林间桃花,也不必再开了。”
最后一句,她用尽全力,转身刹那,泪落脸庞。
她在最好的年华识一位满身志气的少年郎,在不过双十的年纪与故人重逢,却再次离别。
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少年是路人。沈玉离家那日,父亲好像一夜之间白了发,母亲哭红了双眼。她宽慰二老,“父亲母亲这是做什么,女儿入宫是家门有幸。”
她父亲望着她眼里隐有泪花,却终是一声叹息,将她掉落的一缕青丝拂到耳后,“终是父亲无能,未能护我儿安康。入了宫,你便是帝王家的人了……”
沈玉轻轻抱住父亲,就像儿时那般,“女儿会保护好自己,只望父亲母亲日后好好照顾自己,恕儿无法孝忠。”
最后她跪下对着父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不再留恋夺门而出,无人看见她踏出家门那刻泪流满面。
扬州前往长安,有数日路程。她同其他的秀女共处一个马车,所有人都是眼带憧憬,幻想日后荣华富贵,唯有她淡然丝毫不上心。
其中数次住店休息,她与容渊相遇,他欲言又止,她淡淡回避。既已决定今生无缘,再做纠缠,又有多可笑。
进宫那日,天气很好,阳光不骄不躁,她与一众秀女跪于金銮殿内。
而立之年的帝王从高高在上的皇位下来,来到她的跟前,一只微糙的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入眼便是帝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和犹如漩涡的黑眸,他声音低沉,“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答,“民女名唤沈玉。”
帝王松手,将她的名字在唇齿间细细咬琢,终是一声轻笑打破了殿内的所有冰冷,“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好名字!”
所有人都向她投来羡慕和嫉妒的眼神,唯有她自己,波澜不惊,“民女谢陛下夸奖。”
“好一个不骄不躁的女子,这次选秀朕就要她,来人拟旨,封沈玉为玉妃。至于其他秀女,从哪来的便送回哪儿吧。”皇帝元琛淡淡两句话,便决定了众女子的一生。
沈玉却毫无喜悦可言,她终究还是要被困与深宫中,与黛瓦青墙为伴。再次与容渊相见,已是半年之后,元帝为沈玉庆祝生辰而设的宴席。
他是坐在下边的朝臣,而她是常伴君侧的贵妃。
这半年,元帝将她宠冠后宫。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为她建设水榭楼台,练习倪裳舞;为她收罗各种稀奇玩意,逗她一笑……
那夜,她换上了元帝为她寻尽天下而得来的倪裳羽衣,在宴上翩翩起舞,他看的失了神,酒撒一地。
他忆起多年前的月下,他抚琴她伴舞,他们曾许下一生的誓言。可如今,他亲手将她送入宫门,送到别的男人的怀里,她的娇媚,她的娇憨,从此印上了别人的气息。
他一杯接着一杯,最后干脆拿起酒壶,仰首对饮。似是醉了,心就不再痛了。
到底是当年那个少年没能抵住名利的诱惑,丢了他的姑娘。元帝对沈贵妃的宠爱愈来愈盛,朝堂上众臣联名上书,弹劾贵妃引诱皇上,使得皇上疏于朝政。
而因为战事缘故,百姓也是民不聊生,流离失所,更是对元帝浪费人力财力为贵妃建设宫殿而怒不可言。
夜里元帝在玉洁殿歇下,似是无意谈起此事。他揽住沈玉,把脸埋于她的玉颈,闷声道,“放心,朕会护你周全。”
沈玉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笑了,梨涡浅浅,倾城倾国,“如若是陛下说这话,玉儿自是相信。”
他们相拥而眠,元帝抱她抱得很紧,她能感受到他来自心底的那丝惊恐,他害怕失去她。
沈玉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的安慰着。
却不知在她睡着后,元帝松开她,看了她许久许久。那日宫殿选秀并不是他初次见她,他早就在多年前的扬州,挤在众多公子里,同样一眼倾心于她。
为了她,他努力在权力的漩涡周旋,布局设子,一步一步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坐到了帝王的位置。即使他知道她心有所属,他也能用权力去诱惑那个男人将她送到他的身边来。
他坐拥这个天下,为的也不过是谋一个她。
为她建设宫殿,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为她敛来世间稀奇。只是他没想到,世人庸碌,竟将战事惨败归咎于她。国若将亡,也只因他无能,他最爱的女子如何能担这千古骂名。
愚忠笔下出红颜祸水。
国破那日终是来了,他们从长安退于扬州。众军到达扬州,却已判主。他们威胁着他,要他亲手除去祸国殃民的沈贵妃,不然他们当新立君主。
他面对众臣的逼问,只是笑,笑着笑着红了眼,“她何错之有?”
“皇上糊涂!若不是她,我们元国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吗?”
帐内沈玉依旧不喜不悲,听着帐外君臣的对话,她淡淡饮下一杯酒,不过片刻便感喉间微甜,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倒地那一刹她觉得她这一生过错颇多,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
她错在当年不该孩童心性,在清歌楼一舞扬名。错在不该识那满身志气少年郎,错付真心;错在不该应了故人进宫,毁了真心爱她的君王的江山;错在撇下真心待她的君王,独下黄泉……
若来世我不再会跳倪裳舞,不再有倾城之貌,你可愿再爱我一次?
花开是缘,花落为劫。
她闭眼的瞬间,似乎看到了一朵桃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