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是对的,罗兰。”
失去头颅的男人如此轻声念道,声音在罗兰心底响起:“也许你是对的……”
“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彷徨的叹息着。
已经晚了——他斩钉截铁的为自己宣判死刑。
名为维克多的圣贤早就在千年以前就去世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拥有维克多的记忆、被他设定了行动策略的机器人而已。
从一开始,从罗兰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教授的眼中只有金属的光芒。
所谓,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但是从一开始,教授就没有所谓的“眼睛”。
构成他的眼睛的,仅仅是四片五毫米的秘银片,和构成了多重功能法阵的可拆卸的水晶圆板而已。
明明自己从一开始就无比了然自己只是一件工具这件事,但是教授却必须欺骗自己,相信“名为维克多的自己只是因为作为人类的时间不够才转化成了半机械”。
这句话本身不错。但问题是,这件事发生在一千年以前。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应该是人类的……为什么我不是人类呢?”
如此悲伤的话在罗兰心底响起:“我拥有一个人类所有的能力,我能做到所有人类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我为什么还不能成为一个人类呢?”
“对,我想起来了……我的记忆是维克多的,我连接的大脑是用维克多的大脑培养出来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的内脏、血肉……我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我刚刚意识到,我从未成为过人类。”
“罗兰,你若是伟大的救世主的话,就为我解答这个小小的问题吧。明明我能做到这世界上一切人类做到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成为一个新的种族……但我只是想成为人类而已。”
“难道只有那种拥有容易衰老的血肉,容易病变的内脏,只有短短几十年几百年的寿命,容易冲动、感情脆弱、灵魂容易被感染的生命才能叫做人类吗?”
教授如此质问道。
然而即使如此悲伤、愤怒,教授的话语中依旧没有任何感情,平静的如同诵读某种零件参数一样。他那失去头颅,如同尸体、如同一套空洞虚无的盔甲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颤抖。
罗兰深深的叹了口气。
“别的不说……教授。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怜悯的看着失去头的男人,如同天神般美丽的脸上满是悲伤:“教授……你能哭吗?”
“……什么?”
就算是教授,他也没有猜到罗兰会问他这个问题。
“人类是能哭泣的。他们会用泪水宣泄感情,悲伤、感动、喜悦……作家会用哭泣为笔下的人物增加‘人心’,画家会用哭泣瞬间作为某种感情升华的凝聚点……不,不光是人类。动物也会哭泣。就算是牲畜,被宰杀前偶尔也会留下泪水。”
“我感受到了你的悲伤,教授。但是,你能哭吗?你能表达自己的悲伤吗?”
罗兰静静地问道。
一时间,无头的男人沉默了。再无一言一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无法哭泣。
和有没有头颅没有关系。就算有头颅,就算再想哭,他也哭不出来。
这并非是因为他足够坚强,也不是他的思维冰冷畸形,更不是他有不能哭的理由——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教授”的设定中就没有添加这项功能。
因为在维克多的构思中的“教授”,人类新世代的灵魂导师,作为救世主设计出来的人形,他没有与人类过分相似的必要。
和人类只要在外形上相似就足够了。越是与人相似,反而会招致人类的反感和恐惧。
更何况,拯救人类的救世主为什么需要哭泣呢?区区一个工具而已,为什么需要哭泣呢?
维克多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某个工具会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成为人类。
“从一开始,你的定位就错了……教授。”
罗兰伸手,搭在了教授断裂的脖颈上。他的眼中浓稠的圣火越发灼烈。
“你本就不该作为人而存在于世……你应该是神。你见过圣者们哭泣吗?没有吧。就是这样。”
“换言之……错的本来就不是‘教授’,而应该是‘维克多’。他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但在作为记忆库被提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活了下去。”
罗兰轻声说着,声音越发温和,手中的动作却越来越暴烈。
他伸手撕开了教授的人造皮肉,拽掉了限流阀,关闭了模拟机关,将胸口的保护板拆开看,露出了全是齿轮、金属和银白色的流质的内部结构。
即使混合了相当比例的奥姆之血,但罗兰仍然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银白色流质的正体。
——那是水银。象征安息的金属。
“凶兆之鸟!尔等需以水银为血,荆棘为冠,不可纠缠。”
罗兰轻声念道,突然露出了绝美的笑容:“看吧——明明长眠导师也认可了你的才能了。她怜惜你的才能,为你打通门路;在你走向歧途的时候,她也为你警告,发下诫言……但最终,她还是尊重了你的选择。因为她只是导师,不是王,不是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