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沉,很静,如诗人笔端的故乡落叶,戏子词中的游园惊梦,透露着悲凉梦幻相交织的颜色……
人生来艰难,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天时地利人和,须得样样占尽,这还只是单单地活下来,更不提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壮志未酬身先死等等一系列的早夭意外,而倘使一个人幸运地生存下来,那么等待他的也并非一片坦途,且先不提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人力不能违抗,便是闹个小灾小病,遇上个小祸临头,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时运不济,身陷囹圄,便是不受砍头之刑,可挨上几鞭,皮开肉绽也是在所难免的了。处江湖之远的平头百姓,便是最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也须忧心四时节令,庄稼涝旱,上有高龄父母,下有贫弱妻儿,活得不舒心痛快,居庙堂之高的豪门望族、皇亲国戚,忧心的便是社稷江山,能否守住老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且将之发扬光大,更要使民吃饱穿暖,不受冻馁之苦,为君者要牢记“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懂得恩威并施,得百姓拥戴,切记不可做那暴虐无道的昏君,御下术,帝王术,天下术,百姓术,样样都要学,样样都要精,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要做一代明君,便要有为天下死的觉悟,锦衣玉食的帝王尚且生活不易,街边行乞的乞人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们虽不用为天下大计、黎民百姓劳心费力,可一餐饱饭,一件棉衣便已无异于帝王眼中的天下、黎民,甚至所需比之更迫切,更要命……
每一个见过地狱又复见光明的人,对光明都有着一种无言的渴望和无尽的憎恶,正是这样的一种矛盾心理,使得他们愿意相信生活美好,可却又对生活抱有怀疑与敌意。
程小石便是这样的典型……
程小石的阅历与他所经历过的事,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交织在爱与恨中的一生。
程小石的性格是极端的,极端爱人,又极端恨人,对于小蝶,程叔,勺长老,筷长老,碗长老,以及乞帮中的每一位帮众,他都是喜爱的,敬爱的,热爱的,为了他们,他愿意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可对胆敢冒犯小蝶的人,不知死活的人,他解决的方法也向来只有一个,能杀则杀,绝不姑息,他深知人的欲望有如深渊大海,一味地向里扔石子,永远也填不满,他更主张断水截流,从根上解决问题,宽恕有时并不能带来善缘,反而会结下恶果,饶恕坏人的过错,多数时候是给好人增添烦恼,纵使混了个心安理得,慈悲为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为己求福报,为坏人添业障,给好人食恶果,这样的人,是自私的人。
这便是程小石心中的“善恶论”,因果观,他不愿做那伪善的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也许他的坦荡更多了分杀伐果断的疆场肃杀气,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气,但这却是他不同于旁人的独特,不流于世俗,趋于大众,也非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只因他的想法合乎情理,预料之外,意料之中,纵然有些许欠妥,也是无伤大雅。
“你若是能将我手中的这一只破碗打碎,我便认输…”程小石收起左手大勺,右手一翻,一只破碗便稳稳地立于掌中。
苗白凤一愣,哑然失笑,心道:“这人若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看他手中那只破碗,不过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破碗,况且,破碗上已有一道裂缝,别说是打碎,便是轻轻一碰,倘若力道大了,都有可能分为两半…”
程小石仿佛没有注意到苗白凤的讥讽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勺长老传我无上剑道,筷长老传我天涯咫尺,而碗长老传给我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他也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传你随身破碗,便是传我衣钵,我不像你的勺爷爷、筷爷爷那样,可以传你神功御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至于今后你如何使用,是用它来讨饭,还是用它来做狗盆,全凭几愿’…不同于勺长老来乞帮前的厨子身份,筷长老之前更是一地富家翁,我只知道碗长老来乞帮前是位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据说若不是他不顾山门弟子反对,执意下山,身入乞帮,那寺庙住持的位置,便已是他的了,他在乞帮之时,也常说些旁人听不大懂的话,每当这时,他便拈花不语,一笑置之,可说来也怪,整个乞帮之中,他只跟一人能够促膝长谈到天明,而那人,偏偏却是乞帮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扫地帮众,年纪也不大,只有二十出头,相貌又极丑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碗长老说他是乞帮中最具慧根的人,因为那个人一个大字不识,却能说出‘枯草入明镜,飞雪化菩提。尘埃渡厄莫,雾里物相移’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可碗长老并不恼,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号‘忘生’,他时常与忘生坐而论道,有时竟不能辩过,每当这时,他便抚光头放声大笑,整个乞帮,便都是他的爽朗笑声了…”
苗白凤笑道:“那如今你拿着这只破碗,是去讨饭了还是去喂狗了?”
程小石低头自嘲道:“说来惭愧,我手持破碗几年,到如今也只悟出了个‘保全法’,这还是得益于每晚间诵读佛经,偶有心得所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说‘众生皆苦’,佛说‘我不欺人,是以人不能欺我;我不怨人,是以人不能怨我’,直至今日,我五指张开,手擎这一只破碗,自觉天地便在我的碗中,我的敌人亦在我的碗中,是故敌人拿剑刺我,也终究还是逃不出我手中的破碗,与人对战,我总能保全自身,又不伤敌人分毫,故称此法为‘保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