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上春门五里处的一间普通脚店,李元恺和刘桂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今日是冯良回京的日子,李元恺特地和刘桂出城迎接。
冯良这一趟回万年县老家料理长兄丧事,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他坐镇内宫,李元恺和刘桂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桂数日前已经脱离了内府局,用不着再去倒恭桶,虽然被打回原形成了没有品级的低等内宦,但好歹把命保住,挨到了冯良回京的这一天。
自从长公主府刺杀案后,宇文智及重伤,宇文化及成了缩头乌龟,成日里躲在宇文府内,更加没有闲心去找刘桂的麻烦。
没了正主,洪尽忠似乎也没有心思继续刁难一名小太监,没等李元恺去找他说情,就主动将刘桂赶出了内府局。
冯良返京的消息洪尽忠肯定知道,现在宇文兄弟没了动静,洪尽忠自然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跟冯良撕破脸。
刘桂伤势好转不少,只是脸上依旧有清晰的成片淤青,望着官道上驶来一辆平常无奇的马车,刘桂咧嘴露出笑容,他认出了这是师父乘坐的马车。
马车在道旁停下,赶车的车夫是洛阳城里一家车马行雇佣来的资深车把式,那家车马行跟冯良有交情,每当冯良外出时,都会安排熟悉的车夫伺候。
“冯爷,咱到上春门喽!小刘爷出城接您来啦!”黝黑憨厚的车夫咧嘴笑着掀开布帘子,叫醒了斜靠在车厢上打瞌睡的冯良。
车夫认识刘桂,却不认识李元恺,见他身着锦袍像个官家子弟,不敢怠慢,弯下腰拱拱手见礼。
李元恺掏出一块二两重的碎银块递给车夫,笑道:“辛苦了,马车就停在这,待会我们自己赶进城。你在此喝口茶歇歇,自己回城去吧。”
“多谢少郎打赏!”车夫喜滋滋地接过银子,又朝冯良和刘桂作了作揖,乐呵呵地一头钻进脚店里。
这种开在城外的寻常脚店,最多的客人就是这些南来北往的车夫,若是碰到时辰晚了进不了城,还能将就着歇息一宿。
刘桂搀扶着一身灰袍的冯良下了马车,别看冯大总管在宫里威风八面,但在外头可着实低调,连出行的马车都是寻常百姓常用的样式,丝毫不显富贵奢侈。
若非他那张面白无须的脸和特异的嗓音,让人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人物,其余的还真没有什么特别显眼之处。
冯良这趟回来,似乎老态了许多,精气神都不如往昔,看来他老家唯一一位兄长故去,对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
李元恺抱拳低声道:“冯公,节哀!”
冯良按了按眼角细纹,有些疲倦地笑了笑,捶捶腰说道:“下了渡船坐了两天马车,累死杂家了。小桂子,你赶着车跟上,杂家和李少郎就顺着这条官道走走。”
“诶~”刘桂笑着应了声,爬上马车拿起马鞭娴熟地驾车缓缓跟在后面。
李元恺轻声道:“冯公特意绕远路从上春门进城,我便明白冯公不愿太过招摇,故而只是在通远市订下包厢,为冯公接风洗尘,还望冯公莫嫌简陋!”
冯良对李元恺这般安排很满意,笑呵呵地道:“李少郎有心了。”
李元恺陪着他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远处,耸立的巍峨城墙出现在视线尽头。
李元恺笑道:“冯公这趟回老家可还顺利?”
冯良淡淡地道:“万年县冯家传到我这一代,只有我和那短命的兄长两人。冯良不孝,早年间为了活命,自绝成了阉人,传宗接代全指望杂家那兄长。或许是我冯家福薄,我那死鬼兄长膝下也只有一子,成了我冯家独苗。这些年有我帮扶,他们日子过得不错,如今我那兄长短命病故,只留下一个独苗儿子继承冯家香火。这趟回去,我给了他一笔钱,又跟地方官打了招呼,让他安安分分待在万年县做个富家翁...”
李元恺听出冯良话语里有不少牵挂,问道:“既然万年冯氏只剩一人,冯公为何不把令侄儿接到洛阳安顿,有什么事也好就近帮衬。”
冯良犹豫了下,苦笑道:“杂家也想过,只是杂家身处内宫,侍奉天子,若是与宫外牵连太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洛阳城水深是非众多,还是让他老实本分地留守老家,娶妻生子为我冯氏传承香火吧!杂家也不指望他能大富大贵,平安活命,为祖宗留下血脉便好!”
李元恺点点头,冯良本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虽然身为宦官,但他在朝野上下的风评一向不错,或许这就是长久以来他能受到杨广恩宠的缘故。
冯良看了眼李元恺,低声笑道:“不说杂家了。李少郎,杂家虽然不在洛阳,但这消息还算灵通。杂家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宫里宫外还是这么热闹,桩桩件件的事都跟你小子脱不了干系啊!”
李元恺无奈苦笑道:“都是些蝇营狗苟狗屁倒灶的事,我倒是宁愿与我无关!之前刘桂还受我连累,被宇文兄弟和洪尽忠联手坑了一把,这件事我还要向冯公道歉。”
冯良朝后面驾车的刘桂瞟了眼,淡笑道:“小桂子是杂家一手带大的,他的忠心杂家明白。那两个姓尉迟的小丫头,小桂子将她们送出宫时杂家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惹来宇文氏的惦记。此事李少郎不用介怀,我冯良的徒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等回宫后杂家自会为小桂子讨回公道!”
冯良能在紫微宫这么多年,始终压洪尽忠一头,他的手腕能力李元恺当然不会怀疑。
李元恺瞧瞧四周,压低声音道:“冯公,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冯良嘿嘿一笑,轻声道:“你想问洪尽忠的事?”
李元恺点点头,眯着眼冷声道:“洪尽忠与齐王必定早已暗中结盟,有此人在后宫,对冯公与我始终是一个威胁!冯公可知,欲除洪尽忠,应当从何处入手?”
冯良丝毫不觉意外,略一沉吟,谨慎地低声道:“杂家也不瞒你,其实这些年来,齐王一直想要暗中拉拢我!只是杂家身为陛下的潜邸老人,深受皇恩,虽为阉人,但也知忠心不事二主的道理,齐王因此恼怒于我。何况,以杂家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从未下定决心要立齐王为太子!”
李元恺点头沉声道:“我也觉得齐王入主东宫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大意,毕竟他是唯一一位成年的嫡皇子。洪尽忠又是齐王在内宫的臂助,此人几次三番谋害于我,若不尽早除掉此人,将来必定为祸不浅!还请冯公指点,我该如何做!”
冯良紧锁眉头负手踱了两步,沉吟道:“洪尽忠此人狡猾,做事向来不留把柄。他又是皇后家奴出身,深受皇后宠信。老实说,杂家跟他争了这么多年,也从未真正拿住过他的痛脚。不过有一件事,你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李元恺精神一振,赶忙道:“冯公请讲!”
冯良低声道:“洪尽忠出身兰陵萧氏,与江南士族似乎有不浅的交情。江南士族向来报团取暖,为了和关陇山东门阀争权,皇后这条路子,他们没少利用!杂家相信,洪尽忠在其中绝对是关键一环!此番陛下南巡江都,若是你能想办法找到洪尽忠和江南士族勾结的证据,或许能在陛下面前好好恶他一回!”
李元恺眼睛一亮,脑子里顿时有了想法:“冯公言下之意,是要我挖出江南阁和洪尽忠之间的苟且之事?”
冯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竟然知道江南阁的存在?”
李元恺嘿嘿笑道:“上次追查白莲逆案,就隐约察觉这个隐于江南的组织与白莲逆党关系匪浅!这些隐秘,上奏天子的奏疏里当然要装作不知,只是到了冯公这里,我当然要知无不言!”
冯良笑骂了一句“好个滑头的小子”,然后点头道:“陛下通过鸣蝉早已察觉到江南阁的存在,此番下江都,说不定会趁机搜集相关线索。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秘密组织历来就有,本不以为奇,只是陛下要搞清楚,哪些世族牵连其中,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有无反叛动乱的迹象。”
李元恺抱拳低声道:“多谢冯公指点迷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路走到上春门,李元恺和冯良之间的碰首谈话已经结束,城门口人多眼杂不便多说,冯良和李元恺坐进马车,刘桂驾着车入城,直奔通远北市而去。
在通远市一家名头不算响亮,但菜色还不错的酒楼包厢里,李元恺亲自为冯良斟酒接风,从午后一直饮宴到了临近闭市宵禁的时辰。
目送冯良和刘桂驾车出坊门回宫,李元恺拍拍酒足饭饱的肚皮,也准备翻身上马回府。
临近闭市前的一通急促鼓响已经敲过,街市准备收摊,漕运码头上传来阵阵指挥船舶停靠落锚的吆喝声,偌大个通远市一时间有些纷扰嘈杂。
李元恺刚从店小二手里接过马匹缰绳,忽地,眼角余光扫过街市拐角一个正准备打点行囊的摊位,一个带着斗笠身材高挑的持剑女子刚好从摊前离开。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惹眼的红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