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渐渐隐去,宋人的金鼓也迸息下去,河谷战场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静谧,军阵的正面,许文德并没有带人追出去,他们地势较低,冲得过远就是逆势仰攻,元人只怕巴不得他们会这样做。
围绕阵前的大车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各处,在命人收拾的同时,一些受伤的军士被人抬到了阵后,其他的人都在搜寻可能的生存者。许文德上前将一个军士的手指拨开,那只手上紧握着一柄长刀,几乎将一个汉军捅了个对穿,而他自己也被一刀扎入了腹中,这样的情形比比皆是,倒毙在地上的尸体密密麻麻,双方交织在一起,布满了整个阵前。
“不成,埋了吧。”探了一下口鼻间没有气息,许文德黯然摇头,放下他走向下一处。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心存侥幸而已,在那样惨烈的厮杀当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战到现在就算还有一口气的,只怕也活不下来,除开这些极少数的幸存者,所有战死者都将被埋在黄河之畔。至于敌人的,会先补上一刀,然后一股脑儿全堆在阵前,哪怕是当个障碍也好,反正眼下还是冬天,没有那么容易腐烂。
“伤亡如何?”
冷不防听到相公的问话,正在指挥手下重新建立防线的许文德转过身,指着摆在一旁的尸体:“没了上千人,伤了两千多,元人亦是相当,他们看上去并未尽全力,而且有些奇怪之处。”
“你是否想说,他们没有动用骑军?”
许文德点点头:“元人居高临下,为了防备他们的骑军,我们才排出了这个阵形,可他们却用步卒来试探,岂不是怪事?”
“不奇怪,既是试探,便有所图,无论塔出有何打算,明日肯定会见分晓,告诉儿郎们打起精神,以防他们夜袭。”
在李庭芝的心目中,元人也许是看穿了这个阵形的用途,而将骑军放到了某个关键的位置上,经过刚才这场短暂的战斗,倒是让他对于自己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能在元人的攻击下站稳脚步,甚至还有余力反击,已经是相当可喜之事了。
黑夜下的河谷,寒风顺着官道呼啸而过,弓形的阵地上点起了一团团的篝火,火光被风吹得四处摇曳,从高处望去就像是一轮红色的残月在不停地跳跃着,倚在大车后面的步卒把自己裹在一团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破布当中,时不时地从车顶伸出头去朝外头看上一眼,远处的山峦现出一片巨大的黑影,偶尔传来一阵呜咽般的叫声,让人听了心里一紧。
整整一夜,元人都没有任何动静,而到了凌晨时分,天将明的当儿,几处对外观察点同时发现了状况,在他们的镜头里,看似平静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蠕动的黑影,这个消息立即惊动了本就没有睡塌实的许文德,他略一沉吟,朝身后打出一个手势,将一个亲兵招来。
“把人都叫起来,不要发出动静,让弓弩手做好准备。”
借着大车和和晨曦的掩护,宋人完成了阵形的转换,守了一夜的宋人步卒被同僚们换下,弯着腰的弓弩手们缓缓移动到大车后头,将箭囊从背上解下来放到脚下,以便能伸手就能拿到箭支。
就在他们俯首待命时,突然听到一个新的指令:“用火箭!”
火把都是现成的,就插在大车上,弓手们将浸了油的布条缠上箭头,在各部指挥的号令下,等到远处的那片黑影进入射程,突然站起身,用大车上的火把点燃手中的箭支,搭在弦上射向空中,很快,黑夜就被点点火光照亮,在不断落下的火箭映照下,已经冲到近前的元人步卒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发出一片惨嚎。
紧接着,顺着火箭照出的视线,稍后一些的直接打击接踵而至,这些由劲弩、神臂弓射出的弩箭,带着尖利得啸声,将那些露了行迹的元人军士射倒在地,后面却有更多的敌人,趁着他们更换弩箭的空当,一下子冲过了那片区域,离着他们的军阵越来越近。
这个过程,被塔出尽收眼底,宋人明明一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企图,硬是等到他的人抵达百步以内,才发动了攻击,这一下子突袭变成了被袭,白白损伤了不说,还丢掉了战机,不过他毫不气馁,将手一挥传令下去:“宋人察觉了,吹号,进攻。”
绵延不绝的号角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在大片大片火矢照出的光亮下,一群群黑影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呐喊着冲向宋人的车阵,这一回不光是正面,两翼同样受到了攻击,宽达数十里的阵线上杀声震天,元人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看上去有些毕其功于一役的样子。
这才是元人的真正实力?同样一夜没怎么睡的李庭芝脸色严峻,许文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突然间发动的打击已经超出了一般淮军的水准,若是宋人的话一早可能就崩溃了,对方却是置若罔闻,踩着同伴的还在燃烧、嚎叫的尸体就这么冲了上来,大车挡不住他们,密密麻麻的长枪同样挡不住,眼见着已经与守军撞在了一起。
这个感觉,站在第一线的许文德感受更深,这些元人的悍勇已经不是白天那一批所能相比的,他们甚至没有太顾得上手中的盾牌,毫不在意落到身上的箭矢,就这么挂在身上,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大车,可怜那辆车子立刻“叭”得一声散了架,直到这时候,他才就着周围的火光,看到了这些元人的样子。
身长七尺,黝黑的铁甲泛着青色的光,牛角盔遮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凶猛的眼睛,绝不同于汉人的那种眼神,踩在车架子上的一双大脚足有蒲扇般大小,他们用手中的盾牌挡住身前的长枪,另一只手上立刻挥起一根黑黑的事物,长达三尺有余的铁骨朵砸在一个军士的胸前,立刻喷出一口鲜血,人也倒挂着飞了出去。
这就是元人赖以冲锋陷阵的“锐士”?在他惊异的同时,自己阵前当先的一排军士已经全数弃枪,手持长刀与这些煞神战到了一块儿,为了弥补战力上的差距,他们往往几人一组,才能堪堪挡下一个铁塔般的敌人。
“拿弓来。”许文德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柄大弓,瞅准一个高大的黑影,“嗖”地一箭射去,只见那只羽箭准确地击中目标的前胸,却没有进入多深,而是同之前的那些一样斜斜地挂在铁甲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元人身上披了不只一重铁甲,普通的箭支根本射不透。
他将手中的大弓扔给亲兵,自弓弩手手中拿来一具神臂弓,就这么抵在肩头,扣下扳机时,巨大的反冲力将他推得退后了半步,许文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支黑沉沉的弩箭被他的目标随手一挡,发出一种金铁相交的声响,甚至还有明亮的火花冒出,他们手上竟然拿着铁盾。
“传令下去,神臂弓都给老子对准了,射他娘的。”许文德恨恨地吐了一口。
数十里宽的阵线,为数不过几千具的神臂弓并没有数量优势,它们原本是用来对付骑兵的,破甲自然不在话下,如果不是这些锐士身得十分高大,可能还不如普通的弓弩好用,在他的调度下,这些神臂弓被重点拿来照顾这些人,才将敌人的气势压了下去,双方再一次形成了拉锯,延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战线激烈厮杀着。
这一次攻击,塔出用上了大部分兵力,希望能一举突破宋人的车阵,形成击溃之势,不过很明显,敌人的坚韧出乎他的意料,无论是正面还是两翼都没能如愿,这是一支不同于丁家洲的宋军,他们的存在将使元人的征服计划受到极大的障碍,只这么一瞬间,他就有了决断。
“去,催一下徐州所部,命他们再快些,传令各路,不得擅自退却,无论是哪一队拼光了,本官战后会禀明朝廷,为他叙功,优先补充,保存实力、萎缩不前的,就地执行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