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名驻刀立于城头,脚下是四散分布的尸体,既有三佛齐人的,也有自家的仆役,他的长子,不过二十出头,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被人抬着,准备送回府去。
三佛齐人的攻势再一次被打退,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把祖传的唐制大刀,豁口处处,取下过多少人的性命?他此时早已记不得了,唯一盼望的就是,宋人的援军能尽快到达。
自那一日起事,拿下巨港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三佛齐人的征讨大军,以无比迅捷的反应速度,在第五天就出现在了巨港城下,好在他们早有准备,才没能让敌人偷袭得手。
巨港是三佛齐的旧都,又长期被爪哇人占据,双方在这一方曾经拉锯过近百年,因此,城池本身的防御,是整个苏岛最坚实的,光是高度,就超过了新都占卑,如果不是这样,梁氏根本就不敢有所动作。
凭借坚城在手,他才有信心,守到宋人来援,三佛齐的平叛大军围攻了八天,除了留下一堆尸体,什么也没有得到。
然而现实也是很残酷的,最初他们这城中的汉人世家,联手驱逐了为数不过三千人的三佛齐守军,组织起了一只过万的队伍,其中近半数都是当地的土人,战斗力可想而知。
三佛齐的大军来得很快,没有给他们多少训练的时间,从一开始沿穆西河布防,到不得已退回城中,一番战斗下来,伤亡也是不小,还要防着城中占了多数的三佛齐民众,梁鸿名的压力从来没有这么大过,几乎彻夜难眠。
“从义。”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他转过头,叫了一声。
来者是他的姻亲,同为城中汉人世家的施氏,已经被定为下一代族长的施从义,也是他的大舅哥。
施从义高高瘦瘦地,人却十分精神,同他打了一个招呼,不无担心地看着对方的黑眼圈和深深的眼袋说道:“你这又是一夜未睡?”
“天亮时合了会子眼,不妨事。”梁鸿名随意地摆摆手:“你那头折损大么?”
“死了十几个老仆,土人一百多,还有几十个跑了,没让三佛齐人得手。”
最后一句是废话,如果得手,两人就不会在这里聊天了,梁鸿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让三佛齐人得手,就难说了。
“某这处也是差不多,已经差人去征发了,在城里的那些男子,放着也是放着,闲了还会生事,花点钱,让他们来守城,岂不是一举两得。”
施从义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如果真有这么简单,一早就应该做了,如今三佛齐人的大军云集城外,从建制上看,至少也超过了五万人,城里还有近十万百姓,谁知道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鸿名显然也不认为真能成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真正的解决之道,还得放在不知道在何方的宋人身上,这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两人都知机地住了嘴。
沉默了片刻,还是施从义忍不住开了口:“你就没想过,如果宋人不到,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没想过,不然你以为,某为何这付模样?”梁鸿名自嘲地笑了笑:“事情是某挑的头,若是最后落个没下场,某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又有何脸面,见你等?”
“你能问出这一句,足见是用了心的,是不是其他人,也有这般心思?”
对于他的疑问,施从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梁鸿名叹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由不得咱们首尾两端,三佛齐人劝降的使者,某都斩了两个,此时再反水,保不齐就是灭族之祸,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全你等的性命。”
在他的逼视下,施从义的脸色发白,不自觉得偏过头,不敢再同他对视。
情况是明摆着的,所谓的办法,就是交出梁氏,以求得三佛齐人的宽恕,这样的话,如何说得出口,就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可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不会这么想,苟富贵易,同患难难,自古就是这么个道理,毕竟哪一家都是几百上千号的人口,不为自己也得为族人着想,在续存的问题面前,道义是个微不足道的事物。
这个道理,无论是现任族长梁鸿名,还是准族长施从义,都心知肚明,也无法回避。
“再等等吧,宋人会给某一个交待,某也会给大伙一个交待,真要到了那一步,交出某家一人,让梁氏出海他投,便是你我两家百年之谊了。”
“鸿名,不当如此,你切莫悲观。”施从义一听之下连连摆手。
梁鸿名苦笑着摇摇头:“富贵险中求,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啊,不瞒你说,过了今晚,要是还没有消息,某已经打算送人出海了。”
施从义没有再劝,对方的意思很明白,梁氏罪在他一人,保全其家人,他可以任其处置,想到两家这么深的交情,施从义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
这位姐夫今日穿着一身唐装,当然不是后世那种满褂,束带袖衣,交领襥头,与他们这些依然披发,做当地人打扮的截然不同,故国衣冠,那是书本上、画像中、梦里才有的,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