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极大变化,陆关西才知这“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自己一大块共活之棋,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
这等“不要共活”而“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
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惠好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陆关西的棋术本极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裳道长对弈,逼得黄裳道长几难招架,这时棋局中吃掉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
摇头僧、方青鸾等不知陆关西在暗中指点,但见惠好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彩。
惠明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惠好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
他隐隐似有所悟,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布衣先生与岁寒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墨寒,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
陆迁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韩凝儿身上,他越看越神伤,但见韩凝儿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方青鸾。
陆迁心中只说:“我走了吧,我走了吧!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
但要他自行离开韩凝儿,却又如何能够?寻思:“等韩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说:‘韩姑娘,恭喜你已和师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吧!’那我只好走了。但她如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陆迁明知韩凝儿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
突然之间,韩凝儿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陆迁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过头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师哥!”
方青鸾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自着着进逼,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万事起头难,那第一着怪棋,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出。”韩凝儿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
韩凝儿又轻轻叹息,慢慢转过头来。
陆迁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
韩凝儿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陆迁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方青鸾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
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陆迁向前踏了一步,想说:“韩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韩凝儿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方青鸾。
陆迁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百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模样却没进入她心中。她只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陆迁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那边惠好听从陆关西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给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