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笑了。她打量着杜韫之,许久不见,男子的脸上又添风霜,白净的书生皮相,多了些青胡茬,麻灰的苎布衫虽然洗得干净,却还是破旧得飘了须。
“看来,从辛府出去后,书公子的日子过得也不舒坦。”辛夷不禁脱口而出。
无论她和杜韫心的怨结如何,杜韫之都是值得敬重的君子。
杜韫之讪讪:“虽言一字千金,在下却不愿为生计出卖字画。绝不愿为五斗米,而辱没我的道,书之道。家妹也怨过我好几次,可只要还有条命在,我就不愿如此。”
“不见令妹?”辛夷没有若以前般唤“韫心”,而是客气又凉薄地唤了“令妹”。
杜韫之自然也听出了这点疏离,眸色闪了闪:“前阵子夏雨滂沱,草庐漏水了。令妹忙着补蓬顶,未得空来见姑娘。”
“草庐?漏雨?”辛夷似笑非笑,“书公子有得被令妹怨了。”
杜韫之也不辩解,只是清咳两声:“令妹曾经冒犯过辛姑娘。事到如今,也算我等咎由自取。辛姑娘就莫拿我等笑话了。”
“罢了。旧事莫提。”辛夷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题,“既然书公子说携一支笔而来,想必明白了那张告示的意思。”
杜韫之也郑重了颜色,端坐道:“长安风云,在下也有耳闻。辛姑娘才学得皇上圣赞,令在下钦佩不已。然王家的赠诗之局,才是真正的生死关。十日为期,已经过去五日了。辛姑娘这张告示,便是破局之棋罢。”
“不错。一诗千金,死中求生。”辛夷噙笑点头。示意杜韫之说下去。
“长安街头流言纷纷,说告示的一诗千金口气太大。然而姑娘本意就不在诗,而是以千金之诗,引出千金之字,引出在下,这个一字千金罢。”
“不错。书公子至,则危局解。”辛夷颔首,“百姓不懂。那告示本就不是给常人看的,只是给书公子看的。我相信,凭当初离开时,公子的承诺,只要听闻了这告示,必能明白我的意思,必能寻上门,助我一臂之力。”
当初辛府深陷危机,杜韫心闹着要走,辛夷最后算清了工钱,还赠了辆骡车,利落爽快,没给杜家兄妹留下话头,令杜韫之感激不已。
“若有辛姑娘召,我杜一字必至。”
杜韫之临走时留下了这句承诺。故辛夷借玉珏想到的破局之棋,关键就是这桩前尘恩怨,就是这个书公子。
“辛姑娘不必客气了。我杜韫之一诺千金。要写什么字,请姑娘开口。”杜韫之握紧了狼毫,灼灼华彩在他眉间迸发。
“在下,一字千金,名书公子。狼毫一书,可惊动鬼神哭。墨宝一挥,即招昆仑神仙来。此乃吾道,书之道。”
前时还落魄清寒的书生,忽的就不一样了。明明只是手握一支笔,却放佛掌控了山河王权,横撇竖捺都是千军万马。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助辛夷,赢了这盘必死之局。
辛夷也泛起了自信的微笑,她拿过一张宣纸,打头“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乃是郑斯璎规定的诗题。
接着是几行小楷,乃是辛夷以此为题的赋诗——
“先砍伐竹子,再连接两头。继装上土丸,末射击鸟兽。”
书楼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杜韫之眼睛眨巴了几下,把宣纸凑到眼皮子下,确认自己没有看花,才愣愣地开口:“……辛姑娘……这是你作的……诗?”
“正是。五言。”辛夷毫无诧异地点头。
杜韫之觉得一颗颗汗珠正滚下额头:“……辛姑娘……恕在下无礼……这根本不能叫诗罢……街头随便拉个黄毛小儿都能作出……这……几乎就是个释题……”
杜韫之磕磕碰碰,汗珠吧嗒吧嗒。眼前这种纯粹将题目“作注”的几行字,不仅根本不能称诗,连基本的平仄辞藻都无。
若说拿这个出去当作国礼,打的不只是辛夷的脸,几乎将整个大魏老祖宗,都要打得从坟里诈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