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先前都说好了,这是结业作文。只是予国子监诸夫子看,只在内部流传,又不传出去。”辛夷眸底狡黠的亮光一闪,“天知地知,我知夫子知,大人看过后允我结业,一把火烧了,只言片语都不剩的。”
武愚脸色有些异样,续道:“那你又怎么确定,就算只有老夫一人看,老夫也不会对你发难,直接治你大逆之罪?”
“因为我信,您不仅是国子监祭酒,更是夫子,是教书育人的夫子。”辛夷一字一顿,郑重揖手,“祭酒大人或问罪,但夫子不会。”
官吏会问罪,但夫子不会。
因为前者心中只有利益,后者眼中却是桃李天下。
武愚浑身一抖,瞳仁有瞬间的失去焦距,他放佛看见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初秋的槐树下,与他一般的容颜,对他笑。
不沾惹任何尘埃,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为五斗米折腰,仰天大笑出门去——
那样的少年。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走失了太久而又再次记起的少年。
三十年混迹官场,弹指一挥间,像做了一场梦,乍然梦醒时,鬓边白发都成了蓬。
……
“祭酒大人!大人!”辛夷一声清喝,震得武愚一噤,眼神重新聚焦,凝到了辛夷身上。
“……哦……文章……你写的文章……”武愚讪讪地摸摸鼻子,偷偷拿余光瞥了眼槐树下,那白衣少年已消失不见。
武愚心底一空,几乎同时,一轮明月在他心底升起,那些忘记的遗失的走丢的,从时间的深处,从这暗暗乱世的深处,向他重新回溯而来。
武愚乍然而笑。那少年不见,却终究归来。
不是官吏,而是夫子。那少年在三十前的乡试,走出科举场后,最终以夫子的身份归来。
真好。
幸好。
……
直到辛夷等得脚酸了,武愚才重新将思绪拉回,脑海里回想女子方才的话,他无欲不点破这略显冲动的豪言,反而升起股欣慰和感慨。
欣慰指点江山白衣将,无论雌雄,少年英雄。入国子监时,只知一心圣贤书,出国子监时,已知天下为己任。
感慨这风雨如晦九州暗,江山代代,仍有英杰出。不畏高山不折腰,苍生国运肩上扛,点亮这乱世未来的光。
他武愚身为夫子,仅仅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很开心。
武愚笑意愈浓,将卷策揉成团,迅速地扔进了火塘里:“就不用传给其他夫子看了。人多嘴杂,看的人越多,难免走漏风声。老夫身为国子监祭酒,允尔结业,学有所成。”
武愚顿了顿,多了分歉意:“老夫曾经对你女儿身有些介意,然而如今,只把你当普通学生看。虽然你只入学一夏,也算小有所得。故老夫给今年肄业生说过的话,也一字不差地说给你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汝至今只在修身,未及齐家,就更别论后者。”
武愚的脸色忽的郑重起来。一股浩然之气从他身上迸发,光风霁月,辉辉煌煌,仰之若高山之巅,望之似山河之瀚,令人不禁俯身长揖,尊一声师者千秋。
辛夷但觉心底火热,似有山川在胸间激荡,沟壑平,千金酒,一声长啸欲劈开这乱世。
“学生辛夷,谨受教。”辛夷按捺住心绪,叠手行礼,弯腰几乎碰到膝盖,用读书人的大礼,表达了对眼前这位夫子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