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怔了,看清近在咫尺李赫的脸,有些莫名,随着李赫一步步走进,他也忘了下令进攻,于是所有王家将士,刀剑对着李赫走动,却没敢擅自出击。
于是,李赫走过千军万马,视若无睹,目无波澜,步子依旧踏得很慢,很沉,间或些踉跄,鬓边的白发飘忽出来。
他就这么走到王俭跟前,看也没看周围如临大敌的兵将半眼,抬头看着警戒色尤浓的王俭,淡淡一笑:“几十年了,我们兄弟,聊聊?”
王俭没有立刻应话。他看了几番李赫身后,并长安城门垛子,确认没有埋伏,来的真的只有李赫一人。
这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史官也不知如何下笔的。
王俭踌躇两番,决议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令四下残兵退后半里,旋即场中就剩下了他和李赫。
两个人而已。咫尺相对,谁生谁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根本拿不准皇帝李赫打的什么主意。唯独远观的晋越两王脸色复杂,似乎猜到了他们父皇的意图。
风过无波,日光倾城。四下顿时寂静到可怖。
王俭盯着李赫,始终不敢松手佩剑,一声嘲讽:“怎么,皇上是想凭一己之力,来招安么?”
没有了第三人旁观,这对君臣,这对输赢家之间的对话,也变得无比直白。
“不错。招安。”李赫笑了笑,掸着袍脚沾上的泥,丝毫没有个皇帝样儿,“你们王家虽然和卢家一样胆儿大,但根子里是不同的。卢家是武将,靠的是他卢家军,若是输了,杀了就是。但你王家是文臣,靠的是朝政上的手段,就不仅仅是一把铡刀,能断明白的了。”
李赫顿了顿,掸完了泥,又掏出方白苎帕,开始擦脸上的汗,就像个瓜田李下的老大爷唠嗑,话语平和到极致。
“你王家平日笼络了多少朝臣,其中有图钱的,有图名的,有被你们拿住把柄的,也有真的佩服你王俭的。朝廷像个大树,文武百官盘更错节,利益的根须,缠成一堆分不清的。明面的都不一定断得分明,何况朕不知道的暗地里,就更是无所谓黑,也无所谓白,全是灰突突的。”
“水至清则无鱼。无论是老百姓,还是青天大老爷,都不希望天天儿折腾。朕只能斩了黑的,那些灰的呢?占了绝大多数的灰的呢?朕不敢碰,或者说,朕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动用大理寺刑部,也无法查清楚,因为或许判铡刀的自己,都该是铡刀下的。”
“所以呐,现在天下的百姓,关心的只是明天的大朝。看着我这个无力阻止卢王之乱的昏君隐到幕后去,看着老三和老四成为新的掌权者,他们只关心这些。没谁还愿意朕大费周章地,去清算你王家的‘党羽’。甚至这些‘党羽’,现在惴惴不安的,若朕真追查到底,则拔根同时带上来的泥,就能覆了整个朝廷。”
“所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太平,给暗中不干净的人,一个警告。朕是来招安的,不是来招安你的势力,而仅仅是你王俭。”
政,永远比军复杂。
朝廷如千年大树,利益盘盆错节,文武百官少有黑的,少有白的,更多的是灰突突的一团。
水至清则无鱼。正是这些灰突突的根,构筑起了大魏两百年太平。
君王不敢深究。因为他自己,也伫立于这些根须之上。
但他需要一记强有力的杀鸡儆猴,让那些灰突突的根须,无形中掉一次脑袋。
他需要一次众目睽睽下的出剑,让天下看到天子的威严,天赐皇权的不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