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疏风急,黑云压城。断壁残垣之中依稀能看到个衰败的院落,院子里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上书济慈院的匾额早已斑驳不堪,它如今正歪歪斜斜地掩映在草丛中,若没有人拨开杂草,几乎是不能发现的。
在这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致中,一座破屋静静伫立着,屋外正是天昏地暗的场景,屋内却静谧得有些可怕。
景岫勉强找出灯台点了一盏极昏暗的灯,灯火一跳一跳,仿佛它才是这屋里唯一的活物。而与灯火一同跳动的,是景岫那颗尚未平复的心。
一整天的巨大变故,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环顾屋内,茅草搭的小床上蜷缩着一个孱弱的姑娘,不知是痛还是惧,抑或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姑娘身体微颤,时而梦呓,时而急促喘息。
只是她刚一发出些声响,旁边矮凳上锦衣华服的青年就立刻迎上去关切备至地细看她的情况,见那姑娘出了些薄汗,他便毫不介意地用自己的绣着蟒形暗纹的袖子擦拭她的额头。
那锦袍用料自然是十分名贵的。因着南县最好的料子进贡得实在有限,几年都不能出一回,所以仅仅是用来做这样平日里穿的袍服亦属难得,文绣院里最好的绣娘熬红了眼睛也未必能绣出这样金尊玉贵又含威不露的蟒来,故而这一件袍子竟也要等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得到。
而现在,这袍子正被他的主人毫不吝惜地拿来给他人拭汗,若被朝堂上那些正直的老大人们知道,只怕又要暗骂某些人奢靡无度,肆意挥霍了。
借着火光,景岫望了过去,见青年仍弯着腰,从这个角度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多么精致的侧脸,长睫如蝶,凤眼含情,薄唇轻抿。这已经不是景岫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了,但无论见过多少次,总还是会被惊艳到。
不错,常看常新,如果忽略他的脾气,这人还是略有可取之处的,起码生了一副好皮囊,反正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了,与其如此,倒也勉强算是个做鬼也风流的人间逍遥客罢。
景岫拨了拨衣角,苦中作乐地想。
忽然,那关切心上人的青年眼瞳蓦得缩了一下,他似乎发现了一丝不对,刚才一时心急,只顾着将人劫走,竟没发现心上人的小臂上起了些青红相间的斑,这斑来得实在诡异,再加上迷药的时效早已经过了,人不但不醒,反而越睡越沉,几近昏迷。
锦袍青年忽然起身,从暗处走到一侧沉默着疗伤的侍女旁,快速拾起她身边那把长剑,疾步逼近景岫,刚才的宁静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打破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
景岫刚站起身剑就已经直直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脖子上的红痕不知何时止住了血,现如今再次接触锐物,霎时间血水又流了下来,滴在剑锋之上,剑光一凛,景岫抬头看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青年,他那高贵又风华无双的眼眸里再也不见了长街之上的戏谑和天牢里的慌乱,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他就这么审视着景岫,半晌缓缓开口道:
“阿槿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个问句,语气却又早已带上了七分笃定。
景岫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人,他生在金玉堆里,又凭着不凡的容姿占尽半城风流,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动乱的雨夜里,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火气一下撩拨到最大,以至于什么万般隐忍、退让谦卑竟全都顾不得了。
景岫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命,她努力了这么久,费尽了所有力气,到最后就为了成全这尊贵的、了不起的人的狗屁爱情,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就仿佛她生来就这么卑微,卑微到不值一提,连平静安稳的一生也不能拥有。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里慢慢多了几分鱼死网破般的挑衅。
她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恶意向前更近了一步,似乎让那剑划破她的脖颈,划出汩汩鲜血也毫无惧色,她唇边的讥笑还未散去便朗声直视拔剑对准她的人道:
“短短一日,想不到我竟然被一把破剑威胁了两回。姓赵的,你猜的没错,就是我下的毒,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你若不杀我,我今日也要让你尝尝长刀封喉的滋味!”
呸。放狠话谁不会呢,景岫心里想,就算今日真死在这个是非不分的龟孙子手上,也得跟个真正的侠女似的去死,不能像个缩头乌龟般跪地求饶,她小心谨慎给人赔笑脸这么长时间,实在不想到这一刻还毫无尊严地奴颜婢膝、苟且偷生。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一时不防,景岫脑海里竟窜出了她对元瑶说过的那句话:
“我会好好活着,珍惜生命,不会郁郁寡欢,不会庸庸碌碌,若有人爱我,我便爱他,若无人爱我,我就最爱我自己,不弃他人,不弃自己,不自轻,不自傲,开开心心活到九十九,看遍山花烂漫,品过人间百态,永远潇洒,至死年少。”
元瑶,怎么会又想起她来?
须臾十六年里,这个名字在景岫脑海里出现的次数其实并不太多,但她永远忘不了,也不敢忘记元瑶最后的结局,那结局就像寺庙里最声正音清的洪钟,敲响的每一下都足以让人的灵魂战栗。
断爱绝情,魂飞魄散。
不知道元瑶把这条命给自己,她会不会后悔,后悔这信誓旦旦的豪言也许再也没法实现了。
元瑶,元瑶。
景岫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元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屋外雨势又大了起来,席卷着狂风如摧枯拉朽一般涤荡着皇城,仿若要将它彻底毁灭。恍惚间,就像再次回到了元瑶魂飞魄散时百鬼齐哭之下那场急促的紫雨中,将景岫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了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
景岫混混沌沌看着眼前赤色的花瓣,这才意识到第三世居然这么快又结束了。
穿过望乡台,掠过瓒枯木,涉过三途河,她登上奈何桥看到桥两边开满殷红如血的曼珠沙华,花开叶落,正是愁云惨淡的一日。
景岫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话,却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一颗心沉沉坠了下来。
血染白衣,她就这么一副落魄惨烈的模样定定站在桥头,时不时有几个游魂呜呜咽咽经过他,又呜呜咽咽地消失了。
直至一道悦耳的少年声响起,景岫方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
“阿瑶?多年未见,怎会弄得如此狼狈?”
眼前的少年提着篮子,歪着脑袋,一双迷蒙着水雾的眸子中仿佛天生便含了十万分的深情,他脸上有两个细小的梨涡,一笑起来极是讨喜。那笑容就像人间二月的春风,天真诚挚到仿佛不属于这里。
这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让一向铁石心肠的景岫也不禁有些恍惚了。
她猜想自己也许是有些想念人世间的春风了。
只可惜过往种种皆已作古,过了忘川,百事皆休。
她如今纵使想念江南岸,绿水旁,春风千万里,却也只能寄情于无尽的回忆以及那浅浅的梨涡中了。
“我没事,小竹。”就在景岫恍神的这一瞬,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已经夺回了控制权。
这少年或许是她的旧友吧?
而那句温暖的关心和浅浅的笑想来也并不是对着自己了。
黄泉的风吹了一下,曼珠沙华轻轻摇曳,发出些细碎的喧嚣,似乎也在嘲笑景岫的自作多情。
会有人记得她吗?
景岫不知道。
她因为魂魄残缺,只能生生世世和他人共用一个身体,真可谓生得偶然,死得庸常,过程皆被人安排得如一颗可以随手弃掷的棋子。
而和她共用身体的这位即将投胎的贵人——元瑶,则比她幸运太多。
景岫听见不远处似乎人在唱着什么,她听得不真切,模模糊糊几个词,也拼凑不出这首歌谣的原貌。她只记得第一次见到元瑶的时候似乎也有人隐隐在唱歌,那时她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地府里也有人在唱歌?
一同被关押的几个精魄告诉她,这应该是岚江上的渔人在唱歌。
岚江,人间的岚江,听说那江连通着地府和天界,所以偶尔也会有只言片语传进这寂静的地府里,让逝者窥伺怀念一下人间的生活,不禁有几滴亡灵之泪潸然落下。
景岫前世也只不过是个现代社会中的普通人罢了,却因一场意外落水身亡。
到了地府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被发现身体里莫名缺了一角的魂魄,因此也便再不能投胎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景岫终于遇见元瑶。
那时的元瑶还只是个童女模样,瞧上去秀美而标致,但就是痴痴傻傻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少了点什么。
接着,某个穿龙纹白羽服的大人物随手一挥便把景岫缝进了元瑶的身体里,也就是这个时候景岫才知道,原来元瑶也是因为缺魂少魄而不能转世的。
于是补全了魂魄的元瑶不再痴傻了,也是从那天起,景岫变成了寄居于其身体里的共生者。
虽然元瑶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自己主导着,但景岫仍没有被她完全吸收,反而能跟着她转世并观望着一幕幕的悲欢离合。偶尔,在某些灵力充沛的瞬间,她甚至能做到和元瑶在神识里交流半刻。
她就这么跟着元瑶投胎于人间足足三世,每一世他们都会进入一个古代王朝,而元瑶每次都会转世成同一个人,然后不断开始轮回。
更让景岫想不到的是,在这三世里,元瑶皆是生得痴情又薄命,在虐恋世界里稳拿工具人女二剧本,次次被男主伤个体无完肤。每每等元瑶大彻大悟魂归地府之后,孟婆汤一喝,得了,又是忘却前尘的崭新工具人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