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四月,天下兵马元帅朱温在表面上由唐宰相张文蔚率百官劝进之后,接受唐皇李柷禅位,正式即皇帝位,更名为朱晃,改元开平,国号大梁。升汴州为开封府,建为东都,而以唐东都洛阳为西都,大唐至此亡国。
大梁东都城内
元宵刚过,节日的余欢还未散尽,街道上依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一个女人抱着三匹布走进一家制衣坊。她虽然穿着麻布粗衣,一头青丝随意地绾束脑后,更无任何珠钗饰物,却掩不住她的清丽温婉。
“夕娘,你来了?你纺布的速度可是越来越快了。”制衣店的老板娘笑着接过女人手里的布匹,然后转到柜台后取出五百文交给女人。
女人接过,谢到:“这也没法啊,现在家里就靠我一个,我得比以前更努力才行。”
“锦书她爹也是福薄,娶了你这么好的娘子却,唉!要怪啊,就怪这天下不太平,年年征战,年年都剩下这许多孤儿寡母。”她说完擦擦眼角的泪又从腰里掏出五十文给女人。
女人推回去道:“您已经对我们照顾有加了,这钱可不能收的。”
老板娘却硬塞到她的手里:“拿去给锦书买点儿糖吃。我还没得空去看看这小妮子呢!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她怕夕娘又将钱退回来,赶紧将她推出门外。
女人心下感动,只好将钱收下。她穿梭在熙攘的街道,先是买了糖人,然后又去药房抓了几服药,接着拐进一条偏僻的巷道后轻身跃上了左侧的墙檐上。
随后三个平民打扮的男人也跟进了巷道,“人呢?”他们进来之后发现女人凭空消失,左顾右盼之下变得气恼焦急。
“是谁派你们来跟踪我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说道:“还有多少人知道我在大梁?”
三人有些惊惧,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说道:“施曼沙,为了找你,可费了我们不少功夫,你要是不想再东躲西藏,只需要将“七弦琴”交出来!”
施曼沙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
说罢,她突然鬼魅一般绕到此人身后,凝气掌心,朝他拍去。此人虽然早有防备,侧身躲过这一掌,却来不及躲开施曼沙的下一掌,倒在地上,再无呼吸。另外两人见此情形,说道:“快走,去报告宗主!”说完想夺命而逃,施曼沙一挥袖朝他们发出两枚绣花针,强劲的内力挟于针上,从他们的头颅贯穿而出。
施曼沙走到两人身边检查他们身上的物件,皱眉说道:“龙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她站起身来,拔下钉于墙上的绣花针扬长而去。
仙垟小镇
春风送暖,花开遍地,鸟雀啁啾,溪水潺潺。初春的河水才没过脚踝,岸边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布衣女孩,女孩手拿木棒,费力敲打浸湿的衣物。虽已春天,日头并不热烈,河水尚未回暖,女孩的小手冻得通红,她似不觉,抹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继续敲打。
洗得片刻,她见到施曼沙从岸边走来,开心地一跃而起,丢下衣物朝她奔去。
施曼沙放下手中的物件,蹲下来把女孩抱进怀里,然后搓着她通红的手指,故作生气的骂道:“书儿,娘不是叫你不要玩水吗?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锦书仰起稚气的笑脸,撅着嘴道:“娘亲,我看你那么辛苦,所以想帮你把衣服洗了。你可别告诉阿翁阿婆,不然,他们定会生我气的。”
施曼沙不料锦书竟这般懂事,不该责怪于她,摸着她的脸蛋,想到她的爹爹已然和她们母女天人永隔,忍不住流下泪来。
锦书看到娘亲伤心,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擦掉施曼沙脸上的泪水,问道:“娘亲,你别哭,书儿以后不惹娘亲生气了。”
施曼沙急忙道:“娘亲没有生书儿的气,猜猜,娘亲给你带什么来了?”
锦书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书儿猜不出。”
施曼沙捏了捏锦书的鼻子,倏忽从身后拿出个糖人,色彩鲜明,逼真可爱。这是锦书上次和施曼沙去集市上看到的,她很喜欢却没有说出来,没想到娘亲竟然猜到她的心思并且给她买回来。锦书接过糖人,欢呼着围着施曼沙蹦跳。
施曼沙一只手提起物件,一只手牵着锦书说道:“书儿,我们先回家吧,娘亲买了好多好吃的给你和阿翁阿婆吃。”
锦书咽咽口水,然后又想到衣服还没有洗完,说道:“可是,还有好多衣服没有洗完哩。”
施曼沙揉揉她的头发说道:“先放着,娘亲一会儿洗。”
日落西斜,晚霞漫天,田间尽头一家小小农舍,竹篱围绕,院内种植水果蔬菜,花团锦簇,馨香袭人。柴房外虽放有犁具木桶等农家工具,却是久无人动过的模样。炊烟袅袅升起,酒菜飘香,这正是百姓劳累一天最开心快乐的晚饭时刻。
吃过晚饭,施曼沙望着躺在床上熟睡的锦书,心事重重,她摸着锦书的头发,心道:“我必须要走了,早晚会有更多的人为了七弦琴找来,我不能置锦书和年迈的公婆于危险中。”她的眉头深锁,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锦书熟睡的脸庞,锦书是她的心头肉,是那个她爱着的男人留给她的希望,这一走,锦书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能陪着她成长,不能看着她成亲,更不知何日能相见。
正思忖间,阿婆走到门口轻声问道:“睡着了?”
施曼沙点点头。
阿婆走进来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夕娘啊,不要再犹豫了,你赶快走吧。书儿这孩子,乖巧懂事,我和孩子她阿翁会把她抚养长大的。”
“娘,你......”施曼沙有些惊讶,这些年她一直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夕娘,我虽然年纪大了,可心里明白,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你善良懂事孝顺,在娘心里,娘把你当自己的女儿。我儿命薄,战死沙场,你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今天我看你神色凝重,就知道肯定遇上麻烦了。”
“娘!”施曼沙没想到阿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藏着的悲伤涌上心头,趴在她的怀里哭起来。
阿婆抚摸着她的头说道:“傻孩子,真是苦了你了。记住以后不论身在何处,这里都是你的家。”
“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对锦书说?”
阿婆看看锦书说道:“趁她睡着了你就走吧,等她醒来听到她的哭声你就走不成了,她现在还小,记不得这么多事的。”
施曼沙和阿婆说了一夜的话,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也知道非走不可了,她将所存钱财全都交到阿婆手中,说道:“娘,我真是不孝,锦书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书儿是个好孩子,天就要亮了,你快走吧。”
这一夜对于施曼沙来说,是极为痛苦的一夜,她看着睡梦中的锦书,直看得心肠破碎,泪眼迷蒙,仿佛突然间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这种骨肉分离的痛感,几乎令她窒息,她盼望着星星永不坠落,太阳不要升起,盼望着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孩子,看着她成长,听她再喊一声娘亲,因为天一亮,她就将离开她。
而这一夜对于锦书来说,只不过是做了一场短暂的很快便会忘记的梦,她甚至会慢慢淡忘第二天到处找寻娘亲的哭喊和撕心裂肺。
十年后,东都
韶光楼可谓是大梁最为有名的一家青楼了,所去之人皆是达官贵族,名门公子,仅在门外窥探,便可见“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之景,楼内夜夜笙歌,杯酒不停,直教人醉生梦死,徘徊留恋。
一个四十多岁,身着华服的男人刚走近韶光楼,鸨母便迎过来,娇声说道:“哎呀沈长史,您这好几日不来咱们韶光楼,姑娘们可都想您得紧,快快坐下,昨日啊,刚刚新来了几个姑娘,可水灵了,您要不看看?”
沈长史坐下,立即有三个舞妓给他垂肩揉背,他喝了一杯酒,说道:“你保证不是些庸脂俗粉?”
鸨母捶着沈长史的肩膀,说道:“您放心,再怎么样也不能砸了我们韶光楼的招牌啊!”她在一个舞妓耳边说道:“快去叫新来的几个姑娘下来给沈长史瞧瞧。”
不过一小会儿,六个如花似玉,窈窕动人的女子款款走来,对着沈长史行了一礼,其余客人也都靠过来,称赞不已,怨道:“温姨娘,什么时候还金屋藏娇了?果真还是沈长史面子大啊!”
鸨母满脸赔笑道:“哪里哪里?这不都请出来让各位金主瞧了吗?”
沈长史眯着眼睛一个个看过去,但见最后一人不同于其余五人的花枝招展,反而一身清新素雅,青丝如瀑,气韵如兰。
他当即站起身来走近此女子,喃喃说道:“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翘翘而西顾。”他立即转身付给温姨娘一贯钱,说道:“唤她来陪我。”说完走上楼去。
沈长史房中一切安排妥当,女子推门进去,坐到他旁边,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说道:“沈长史为何会选我?”
沈长史举着酒杯,歪过头看着她,说道:“但凡见过你的男人,有谁会不选你?”
女子嫣然一笑,说道:“沈长史真会说笑,这韶光楼中的娘子哪个不是花容月貌?您常来韶光楼吗?”
“花容月貌虽多,似你这般玉貌仙姿的我倒是从未见过,娘子尽可直接叫我沈牧天,在朝中我是沈长史,在府中也是沈长史,实在累得慌,只有这韶光楼中,我才能做自己。”沈牧天自嘲地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复又说道:“我还未知娘子芳名。”
女子眼波流转,低头说道:“小女子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直呼长史的名姓怕是不妥吧?”
沈牧天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说道:“你绝不是无名之辈,你的举止,你的言语,我猜得没错,原先你也算得上富贵人家的子女,你不是梁国人,流落此间,想必家逢巨变,实在可惜。”
女子看着沈牧天,眼中流下泪水,说道:“您说得不错,只是往事不堪回首,我本是来梁国投奔亲人的,才到东都,便被人骗去了钱财,卖进了韶光楼。”说完擦了擦泪水,平复情绪说道:“我不该在长史面前说这些的,坏了您的心情。”
沈牧天看她楚楚可怜,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叫我牧天,我与你一见如故,你权且可以把我当作亲人,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帮你找找,待我找到了他们就设法让你们团聚。”
“真的吗?”女子感激地看着沈牧天,跪在地上说道:“谢谢您!”犹豫了一会儿才叫道:“牧天。”
沈牧天将她扶起,握着她的玉指,说道:“放心吧,你先在这里住下,其余的我来安排,除了我,你不需要接见任何人。”
女子美目盈盈,说道:“小女子姓云,名千叠,是扬州广陵人,家道中落以后夫家借由未生子嗣将我休了,可明明是他不能!娘亲让我来梁国投奔舅父,可是娘亲十来年没有回梁国,我想舅父家也大抵搬迁了。”
“你知道你舅父的名姓或者其他亲人的名姓吗?”
云千叠点点头,说道:“舅父名叫何安,娘亲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叫何禹君,就算舅父还在世的话也是花甲之年了,娘说表哥比我年长十岁。”
沈牧天听她说完,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个名字是有些耳熟,放心吧,我会帮你查查的。”
“嗯,牧天,你对我真好!”云千叠将沈牧天牵到床上,把他的衣裳一件件脱下,说道:“我帮你舒舒筋骨,放松一下。”她的芊芊玉手在沈牧天的身上各处关节游走跳动,沈牧天直觉通体舒泰,说不出的舒服,没一会儿功夫,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一连几日,沈牧天夜夜来韶光楼,唯独只唤云千叠,连鸨母也对这女子的手段啧啧称奇。
长史府后院
已然亭亭玉立的锦书手中提着食盒,正急急往后院大门走去,她心中挂念家里的阿婆,只想早些见到她。
一个和锦书差不多年纪,丫鬟打扮的女孩拦住锦书的去路,说道:“何锦书,你又偷了什么东西出去?”
锦书推开她,说道:“与你何干?快给我让开。”
女孩不依不饶道:“别以为你做了芸娘的陪读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从府中偷拿东西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随我去见夫人,看你还得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东西了?这些都是夫人赏给我的,你别再挡着我。”
陈霞在长史府中做了七八年的丫鬟,原本沈牧天想让她给女儿芸娘做陪读的,谁知道三年前锦书突然出现在府中就抢了自己的位置,她一直怀恨在心,总是处处盯着锦书不放,她故意朝锦书撞去,想要抢夺锦书手中的食盒,一探究竟,锦书没想到她突然对自己动手,食盒打翻在地上,里面的糕点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土。
这些糕点原本是带去给阿婆吃的,锦书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一把将陈霞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撕打。
扭打声惊动了正在亭子里喂鱼的夫人,她走过来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锦书听到夫人的声音,停下手来,与陈霞一同低头跪到夫人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厉声问道。
陈霞瞅了一眼锦书,说道:“何锦书她又想偷东西带回家。”
夫人看了一眼地上打翻的食盒,说道:“那是我赏给她的,以后不许再寻衅闹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份,若是再犯,也别想留在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