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偃旗息鼓
李纨把吴氏陆续给她收罗来的各色种子先在珠界里试种了,奈何珠界与外头太也不同,并无春秋轮回,就是借了流年偷换也只能算个大概的收成时间,到底在外头该如何种来,却没个头绪。再有,种在那息壤中,就没听说过有哪个是种不活的,这息壤中的生机与外头各色土质又是不同。是以,她虽在里头折腾个溜够,到底这些种子在外头该种在什么土里,何时播种,大概得多少产量……皆是一头雾水,好在本也是稀罕东西,她不知道倒对了,这可推不到先太太身上,便都交给彭巧几人去琢磨。
且说李纨安置了计良段高等人,心里去了一大块石头,这又转头开始琢磨起许嬷嬷的事儿来。这日与许嬷嬷闲话,便问起嬷嬷的打算来。照着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到底也有些年纪了,总在外头忙活也不是个事儿,再说如今,真正是什么都不愁了,既不缺什么自然也不用争什么,不如回来府里大家一起守着过安生日子。这根子里的懒人,想法大概如此,咬着牙做点什么时多半都出自“不得已”,一旦“得已”了就立时“已”了,什么劳心劳力的都不干才是他们的“正道”。可惜,许嬷嬷却不是这么个“懒人”,听了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先问她:“奶奶在府里可有什么打算?”李纨摇头:“府里没我什么事儿,如今因着兰儿跟宝玉走得近,我又阴差阳错搭上了信王妃的线,老太太自不必说说,连着太太也对我和颜悦色的,再没什么不省心的。”许嬷嬷点头道:“那便是了,若是奶奶如今腰杆子挺了,想要在府里争上一争,我自然是要回来的。若是奶奶还要这么悠闲度日,这日子常嬷嬷过得,我可不怎么过得。在外头操持,奶奶看我累,我心里实在是高兴的,总有那么些事儿可做,比窝在一个院子里整日听些婆子丫头打嘴仗可有趣多了。”李纨道:“我这不是怕你太累嘛,当日是为了给兰儿攒点家底才不得不劳动你们,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何必受那个累。”许嬷嬷笑道:“若是奶奶要我出力的,去哪儿做什么我都无二话的,若是奶奶为了让我享福,那我央告奶奶一回,还是让我照如今这样吧。一头看着外头的摊子,我虽忙些但是心里自在,二来也给奶奶多个活动的出路,外头的事儿也能知道些,也方便跟商行那头联系。”李纨见许嬷嬷这么说了,便也不再相强,撇嘴道:“嬷嬷既是自己爱受这个累,到时候腰酸背痛的可别赖到我头上。”许嬷嬷抽冷子给了她一下子,道:“如今真是怎么了,日子过顺了,越发孩子气。”常嬷嬷跟闫嬷嬷在一旁点头,忙把李纨平日里不着调的事情一件件说给许嬷嬷听,又道:“我们是管她不动,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竟不知道奶奶原来是这性子的人。”许嬷嬷皱着眉摇头道:“你们两个都管不过来,我更不行了,还是在外头忙活吧,眼不见心不烦!”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吴家的和生道和五湖商行趁着这一年行善又赚钱,这又忙着布局下一年的经营,便没有得空来京,年后又着人送了一船东西来,另有当年的分成——三十余万两白银。四海商行后头直接站着信王爷,自然不是五湖商行这样的小角色能比了,李纨这一年又被劳氏使唤狠了,毛料出了多少自己都记不得数;计良在南边本待收缩的茶叶生意又因劳氏的主意,两头交给了四海商行,竟没有比去年少做,便是如此,李纨收到劳氏亲自送来的一百四十余万两的银票时还是被震的一愣一愣的。晚间进了珠界,李纨还没回过神来,自从得了九天真人这天大的好处,自然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大福份,只是到底自己在外头做了什么来?这么短短两三年间就从连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不过几千两身家的深宅寡媳变成了随身收着百万两白花花银钱的财主了?要说一开始,琢磨着种菌子织毛料,确是为了在外头这世上攒些家底,那时候也不知道珠界里白堆着那么些金子啊。话说回来,便是知道了,要取出来用,也得按个过得去的来路不是?那茶叶,更是意外之事,细说起来,倒像是为了应付许嬷嬷跟计良才在珠界里到处踅摸,得了那苍庚号茶庄的灵感,弄出些拼茶的方子来。至于毛料,虽说也有自己的缘故,但说到底还是那位游历凡间的灵界前辈手段了得,谁能想到那么几块零件,拼拼凑凑,借了水力竟厉害到这般田地?除却这些,还要怪计良段高许嬷嬷等人太过能干,再好的东西,没落到能人手里,也起不来多少浪花。就如庄子说的“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都是“所用之异”。那计良,守着两座茶山得了几个方子就敢直接在官府和洋商间玩借力打力,段高更是凭着几张图纸将机关消息吃透且一两年间愣是把上百万的生意做得一丝风声也无,这都不是寻常人啊!李纨想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娘家先老太太的厉害之处,这些人都是当年先老太太一个个给定下来的陪嫁,便是为了过来帮着李纨掌这国公府的。天运虽难逆,但使有人通处,这“人”便是关键。就如如今这府上,若没了凤姐,只怕谁也接不过这个摊子去,这边是“能”。李纨想到终究是为这些个“能人”谋到了出路,心底松出一口气来——这样人才,若因自己埋没在这深宅府邸或者小庄小户中,那真是罪过了。
且说李纨身家激增,就有些烧心,总想寻个地方花出去才好。这日又与几位嬷嬷商议在外头置宅子的事来,只是说来说去,真要置个像样的宅子就得另配了家人日常打扫看顾,且买宅子在官府备案,实在容易招人的耳目,这要叨登出来就有些没意思了。最让李纨懊恼的是,便是熙春坊五六十间的宅邸也只消两千余两,这得买多少才能把钱花出去!李纨连着几日苦恼这花银子的事儿,这日突然心有所悟——我这是干什么来!便开始细细琢磨自己的心思——为何急于花用银两?无非因为银票攥在手里不踏实,怕那些银号有个什么动静就打了水漂了,都换成银子存起来也不成,一两百万两的银子可不是一二百两。这是一,二来自己又不缺金银这些,留在身边不过是个死物,还不如花用了得些趣味。这么一想,既然自己坐拥珠界,这几百万两的银子只如檐间灰尘,有什么好在意的?既然不放在心上,又如何要担心打了水漂?花用银子既是为了图个趣儿,如今这几天焦躁的又是作甚么?一连串问下来,倒把自己给问住了,细思量一回,不禁失笑。看来自己虽得了“珠界”,却并未得“珠境”,这对银钱的观感还是那个捉襟见肘的自己,虽“乍富”,心仍是“乞儿”,便是坐拥再多财富,却没有真正“丰裕”的“境”来安然面对这或多或少的银钱。想到这里,觉得心里一松,不知怎么的就如老房子开了窗,通风通气起来,几日来的焦躁自然也一扫而空了。
直到这一会儿,李纨这风生水起的一年才算真的静了下来,细想又有些好笑,明明都无所谓成败的事,在这世上,因牵扯了旁的人旁的事,便不是自己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了。这忙忙叨叨的一整年,竟是忙些自己无所谓的事,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心里闲下来了,手里可不闲着,光吴家和章家送来的东西就够院里的人忙活一阵了,信王妃还在年后送了东西来,说是菌子种出来了,李纨心知可能是信王爷的人已见过那些机子,至于信王府的人如何在没有菌玉的烘房里种出菌子来,李纨只能相信天下能人众多了。
这日总算收拾得了东西,碧月愁道:“奶奶,若舅奶奶和章家太太一直这么送东西来,咱们的库房可就快不够用了,这还不算,年下盘库的话,可得累死个人!”常嬷嬷敲她脑袋,道:“这刚过年呢,就死啊活啊的,你也不怕忌讳!”碧月抿抿嘴角:“我都给愁忘了……”闫嬷嬷笑道:“只听说年关难过的,那都是年下凑不出过年的东西来,倒头一回看着愁东西多的。”李纨笑道:“你光愁这些有啥用,不如替你奶奶我想想怎么使劲花用才是正经。”素云道:“还怎么使劲啊,我跟碧月的四季衣裳,奶奶赏的比府里的分例还多,这都有人闲话,说丫头都快赶上姑娘的例了。”碧月点头道:“前儿琥珀还来找我呢,我说我平日跟她们都没打过什么交道,怎么寻到我来?却是来问我借衣裳的,唬我一跳,她可是老太太院子里的,说是年下家去撑一撑门面,偏今年的好料子还没做得,到我这里来借一身穿。”常嬷嬷笑道:“那你就把新衣裳借给人家了?”碧月摇头道:“她身量比我高,又比我宽些,奶奶给我们做衣裳,都说不用留空儿,来年做新的,头一个要合身。她就挨件看了看,试都没试,说去问问紫鹃有没有,就走了。我说她怎么不找素云呢,素云的衣裳她该能穿。”素云跟边上乐了出来,常嬷嬷也笑了,指着她道:“人家哪里是诚心要借你的衣裳呢,不过是听了什么,来瞧瞧稀罕罢了。素云哪里能像你那么没心眼,让人翻个底朝天。”碧月皱眉想了想,道:“横竖衣裳做了总要穿出去的,她乐意看就看呗,这有什么好藏的。”常嬷嬷点点头道:“所以说庸人自扰,你这直肠子心思倒也简单。”李纨也在一边道:“是这个道理,这要挨个的人心思都管过来,哪里还有个头!咱们就过自己的舒心日子吧,又不偷不抢的,谁看不惯看得惯的,也是他自个儿心里的事儿。”常嬷嬷笑道:“果然是什么主子出什么丫头。奶奶莫不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咱们这院子,可又来了小丫头了。”李纨道:“上回太太那里说要给我补齐人手,我就说了不用,太太也作罢了,怎么后来到底还来了几个的?”常嬷嬷道:“来了两三个粗使婆子,这倒无妨,左右现在搬搬抬抬的事儿也多。小丫头也来了几个,其中一个却是个家生子。”李纨一愣,笑道:“这倒奇了,原先来个妙儿我们都稀罕呢,如今倒又来一个。”常嬷嬷道:“妙儿来时确是稀罕,那时候咱们院子可是里头的人都想着换出去,乔家几代家生子竟把女儿放到我们院子来,便知道是打了到年纪平平安安放出去的念头。如今可不一样了,照奶奶说的,这太太都应允了不给添人,二奶奶还是把人送进来,恐怕是收了人礼或欠了人情推拒不得,才安排进来的。”李纨笑道:“为了进我们院子又要送礼又要贴人情的,这可图什么。”闫嬷嬷插嘴道:“我们也说了这事儿,若是图咱们院里这两年打赏多,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小丫头年纪甚小,本以为进来后要跟妙儿几人打擂台,哪想到妙儿只跟着碧月这丫头转,那小丫头倒是在樱草青葙后头使劲儿。”李纨听了这话,细思量一回,苦笑道:“不会吧,兰儿才五岁,这棋布得也太远了些。”闫嬷嬷点点头道:“奶奶这话是,左右哥儿还小呢,日后若真的露出行迹来,自有法子。”李纨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的奶妈妈余氏了,立时堆起笑容,对两位嬷嬷道:“有嬷嬷们守着呢,我是放一百个心。”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叹一口气,素云在一边乐不可支,道:“奶奶这样儿比碧月奉承常嬷嬷还不如。”碧月听了一愣,看看李纨,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