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走,王夫人就真心计较起收了园子的事来。当日出了那档子事,她就起过这个心思,倒没顾上别的,只一心想把宝玉挪出来。一来这也是贾政的意思,二来她当时也急恨,怕宝玉在里头真作下什么事来。
恰十五那日几处庵堂都来了人,王夫人留了她们几日。这日便说起搬迁的话来,哪知道那两个老尼算过一回后都异口同声道今年时运不宜搬迁的。王夫人无奈,那两个又道若是家宅不宁,多半有妖邪作祟,或者可以做几场驱邪法事,倒是极为恰当的。
王夫人还有两分心动,倒是凤姐听说了道:“如今事情已过了,好好的又大张旗鼓弄起法事来。就是没事也成了有事了。旁人见了稀奇越发要打听起来,反倒弄巧成拙。为今之计,只有不动声色,底下使功夫,务必少惊动人才好。左右今年也过去大半年了,明年再说不迟。”
王夫人听了也觉有理,后来又经贾母过问,暗幸当日没有真的大张旗鼓起来。那两个老尼见没能说成大买卖,也不敢十分逼迫惹人怀疑,只好放过。幸好后来出了芳官几个闹着出家的事情,倒另得了一宗便宜,才是神佛保佑。
这日贾政在家会友,一早让人把宝玉贾环贾兰都叫了去见人,又作新诗。晚间宝玉回来,说并未受责罚,反倒得了好些奖赏,王夫人拎了一天的心才算踏实。又特地让他拿了东西去见贾母,贾母听说如此也十分欣慰。
待得宝玉几个退下,王夫人又对贾母道:“方才听宝玉说这回见的人里头就有梅翰林,恐怕琴丫头的婚事也得开议了。”
贾母便问:“可听姨太太那里提起过?”
王夫人想了想摇头道:“今日还叫了宝钗来说话的,倒都是蟠儿婚事的事情,并未见提及梅家的事。”
贾母便点头不语。一时王夫人辞了去,贾母心里暗自思量,这梅家如此做派,还不知道到底是何心思。
且说贾兰这一日也是一早被贾政叫了出去,又换外出的衣裳,同一群他眼中的酸腐处了半日,作了几首半通不通的诗词。又听他们谈论军国大事,竟没几句切中肯綮的,同他常日里所见所处之官员大不相同,心中便渐生不耐。
好容易回来了,刚听樱草说他四姑姑找他呢,道是他从前给的一本书,如今可算读懂了云云。贾兰这才起了兴头,正要去一同参详,就听外头又来人相传,倒是老爷又得了好题目,叫哥儿过去作诗。贾兰就觉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咬咬牙,“好,小爷这就来了,走着瞧!”
李纨这日还同探春在议事厅里,却是没能拦下这混世魔王。
贾兰到了那里,宝玉同贾环已经在了,题目早已说毕,贾兰拿了清客相公们攒的短序来看,原是挽一个名唤“姽婳将军”的林四娘。此女原是恒王之姬妾,因恒王好武,闲时便令众姬妾习武对战作戏。这林四娘原是其中佼佼者,得赐将军之名,为此女子军之首领。后地方乱贼起事,恒王大意遇害,群龙无首正欲降时,林四娘领女将们杀至贼营,后因寡不敌众兵败被杀,殒身报恩。
前日朝中颁旨,查核前代以来该受褒奖而遗漏之人事,就有人上报了林四娘之事。贾政等人今日聚会将散时说起此事,叹其“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各人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怎奈当时宝玉几个已走,只好到家后再叫了过来,便令三人即刻各自作来。
宝玉才思敏捷,贾环虽不及吟上两句却也不难。一时两人都得了,贾环一首五言律,宝玉一首古体长歌。众人皆赞不绝口,便是贾政也不由面露笑意,可见满意。
又见贾兰只不动作,只当他在这上头有限,正欲开口替其开脱,就听贾兰道:“未知当日那些贼人们城外军营设于何处,周边地势如何,统共该得多少人,又持什么刀剑武器?”
众清客笑道:“哥儿拘泥了,做挽词,哪里需要晓得这许多东西!”
贾兰摇头道:“非也,有道是‘经一事,长一智’。此事中,先不论缘何激起民变,先有恒王大意轻敌在先,前言其闲时好武,连姬妾尚要列队演练,为何亲军反不如流贼?此其一也。或言恒王轻骑前往,一战不胜可知不敌,缘何还不增兵前往,仍作二战而至被俘?此其二也。王既轻骑前往,可见重兵仍在城中,缘何闻王兵败无人临危受命领军前往,反众口一词称降?此真乃好武之王治理之城哉?此其三也……”
贾政笑道:“又来胡说!让你作诗,你倒考据起来。”
贾兰亦笑道:“诗词不过直抒胸臆,于此事中,小子只见王之昏聩姬妾之才浅文武官员之无能怯懦,实无激昂之念。若事乃真,其中可问可查处甚多矣,却无可悼之人。若事乃附会,挽的需得不是林四娘,倒是想出这故事来的心思口才了。”
众清客便问他:“依哥儿之言,该当如何?”
贾兰笑道:“若是有战例,可知当日流贼布兵用计之诡谲,亦可知恒王行军布局之疏忽不智,更可论林四娘于此敌我势力定比时可行之上中下策,岂非比全然不知其真实细节,只凭脑中擅自臆想胸中一时激情写两句自己都不会回头去读的诗句有益得多?”
众清客听了不由一滞,贾政笑骂道:“那日你演武,我就晓得你学歪了性子了。让你作诗,你全从战事来论,那些话,哪里打听得到去?罢罢,你且去了,留在这里胡言乱语倒坏了我们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