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上果然吊着五六具尸首,都勒着脖子,两脚悬空,身上穿得不像匪徒,倒像富家公子。可见这些匪人得了多少财货,又害了多少人命!不知哪个起的头,就有人开始捡了石子儿往那悬着的人身上砸。一时众人都动作起来,一行砸一行骂。中间夹着受过其害的苦主大哭大笑的声儿。
彩霞也跟着人群涌到了城门口,看着两脚悬空的贾环被石子砸得一晃一晃的,心里忽然涌出来一股笑意,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笑声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哗中,毫不起眼。笑够了,又滴下泪来,没有一点呜咽,只止不住的泪水自眼中溢出,沿着脸颊滚落不停。
忽然,她发现同贾环隔着一个人的那个,看着竟也有些眼熟。心下诧异,盯着看了半日,差点没惊得喊出来,竟是贾蓉!他不是被流放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只如今她这疑惑,恐怕也没哪个能答她的了。
细想来,她原先以为贾环是借着贾芹才同这些山匪结交上的,如今看来竟不是的。只是那贾蓉如今看着也不是从前清秀斯文的模样了,却不知道是从流放地回来的,还是一早就躲在这处山上了。
她还寻思,一边挤过来一个差役,对她道:“姑娘你在这儿啊,大人有请。”
彩霞忙答应着跟了出去,往衙门里去了。
那北地商人一行,如今只剩下这报信的女子一人,多半年前的财货,也早被群匪挥霍一空,自然也无物可退。督抚做主,从这次清剿所得中拣了几件首饰,另由衙门拿出一百两银子赏了彩霞,也是表彰她报信之功。又让军镇中的小吏陪着去当地衙门重新办了身份路引,也算安排周全,彩霞自然是谢了又谢。说起往后的打算,彩霞只说京中还有旧时姐妹,或可前往投靠。众人听说她自有去处,便也不再操心过问。
彩霞再返京城时,巧姐儿已经在草田庄上住下了。
那日惜春陪了她进来,平儿则先往外头寻媚人去。只平儿知道,凤姐外头的产业如今都是媚人一家子在打理,趁着从前几回放人,凤姐便将媚人一家子都转到了自己手里。凤姐是不懂李纨的做法,将给自己办事的人都给放了出去,往后谁能保证没个外心?岂不是一点拿捏他们的法子都没有了!故此媚人一家的身契,一直在凤姐手里。
李纨同迎春两个陪着劝了几日,却也无甚效果。还是平儿说了,“没事儿,过一阵子便好了。一时想不明白,一世还想不明白?那样的人家,能趁早离了是好事!”这话说得李纨同迎春都点头。
回过身,迎春笑对李纨道:“嫂子,果然你从前说的那些,也不是哪个都能听进去的。这么算来,当日你说我有慧根,还真有都说不准。”
李纨轻叹:“可不是有!一样话,两样听,能得着什么,都得凭自己个儿。”
迎春也叹:“如今想来嫂子同我说的那些,从最开始到后来,竟是一步步应验了。果然我是想求个清静安稳的日子,只是靠一味的忍和让,竟也能到死路去。从那会子过来,再到如今,我倒有两分品出嫂子说的归心味的话来。”
李纨笑道:“哦?你说来我听听。”
迎春便道:“委实是,世上之事,单只这事本身,是没有滋味的。要于人有利弊好坏,总要落到个心上。这世上的事,投到你心上是个什么滋味,才是为人的真正所感所得。是以说归心味,是这个道理不是?”
李纨点头笑:“难为你能说到这句来。那我便再说两句与你听。却是不传之秘了。”
迎春笑道:“洗耳恭听。”
李纨略想了想,才道:“你既知道人活的是个心上的滋味,就该知道人为何‘苦’了。皆因人这心上的滋味都是随着外物而变的。从前说过,凡有难过,必是强求。人这苦的根子,就在这个强求上。心欲宁静闲适,只外物纷纷扰扰,这心随之妄动,哪里能得片刻安宁?是以苦。”
迎春点头:“果然如此,心欲有常,而外物无常,这在无常中想要寻个有常,谈何容易。只是那又该如何作为?”
李纨道:“那便是我们忘了一件事,实则,这个心,它本身便是自在的。心自有滋味,它可以凭空安宁和乐,并不一定要靠着外物投射才能知道滋味。是我们自己习惯了由着外物在心上引动滋味。以为要开心便定要外头出些可开心的事,要安宁,便要外头风平浪静。谬矣,心自宁自安自丰裕。”
迎春哑然。
李纨又道:“打个比方,便是你被人逼迫被人诬陷让你一刀刀切成片了,只你愿意,你的心依然可以安宁和乐。这便是心力,便是自在。”
迎春苦笑道:“这不是成了逆来顺受了?”
李纨笑道:“是以才说是不传之秘。因这已然是果了,里头的功夫才是要紧。寻常说了出来,功夫不到的人听了,只怕就行了邪路。这心本自在,不是你心中苦闷时劝说自己不该苦闷,不是你心有不甘时劝说自己需得甘心,而是真真正正不挂外物。心力到此境地,才是大自在。却都是真功夫,半点欺不得心。你心里滋味如何,自己清楚,瞒不过自己去。”
迎春一时默默,细悟其中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