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咳嗽一声,笑道:“极魄乃是我得自天外的机缘,确是我哄的你。结果如今却因这个慌,反让人识破了你身后还有个我。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贾兰听了也笑。
母子二人论道了好些时日,贾兰诚心在此自悟,李纨才从石室出去。
见栖世真人等在外头,遂行礼道:“有劳真人了。”
栖世真人一笑,并不在意,又道:“那小子自担因缘我们是管不了,只那头起了裂谷深山,虽往后少了纷争,那自东北而来的水汽却被断了,他倒想的好,以为没了纷争便能各自安居乐业了。只怕往后缺少雨水,成了荒漠,索性谁都别住了!若你能有法子稍解此困,也好了他些因果。”
李纨点头道:“我记下了,真人放心。”
栖世真人笑道:“也没有旁的事了,那娃儿就在我这里留着吧。到时候我送他入劫就是。”
李纨又作揖谢过,正欲辞行,却从袖笼里套出一个乾坤袋来,双手奉给真人道:“我得仙缘,里头有些功法,恰与此界中相合,之前将一些给了苏先生,这里还有一些,需得真人甄其优劣,或能有用。另有几坛酒水,却是敬奉先祖的。”
真人听了笑道:“好,却是界中福缘了。至于那酒,嗯,也比你们常日介洒在地上的实在多了。”
如此诸事已了,李纨向真人辞行,出了谷,仍是阿土使了缩地术,转瞬便回到了京城。
427.了缘(一)
李纨归来,京城里已过了一月有余,忠顺王叛乱一案尘埃落定,牵连其中者众,安稳没多久的朝堂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御史台又报大理寺内官员与忠顺勾结,趁贾府中人入狱之时,私扣贾府公子护身法器,献于忠顺,或用于魇镇谋逆等事。如此顺藤摸瓜,又查到妙云观观主身上,妙云观观主本欲潜逃,却被两个道童小儿所阻,贴上灵符后亦收押在诏狱中。
大理寺内涉案官员被拘押,拷问当日通灵宝玉的经手之人,另一头查抄妙云观时,发现了里头几样邪物,其中一对青铜戳灯,却与当日京城马道婆魔魇一案中所得赃物相类。再查大理寺中旧案封存物档,却不见了马道婆处查抄出来的那一盏。
苍朴道人自被两个小二拿住,便心灰意冷,对所做之事毫不遮掩,每每露出只求一死之态。两线同查,查出通灵宝玉与青铜戳灯都是大理寺中吴家子弟设计取出,分别送与忠顺王和妙云观主以期交好二人。
如此一来,吴家也与忠顺谋逆一案有了干系。彻查之下,又爆出吴家在户部给北军粮草军饷事务多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因此拖延克扣新北军、安南军等军队军需。新北军、安南军所上折子,则又由忠顺王与从前西宁王在兵部使人扣押,不得上达天听。
皇帝闻此大怒,正这时候,远在江南因病致仕的王子腾动用了归田直谏腰牌,使动朝廷金牌快脚,千里加急,送上大批文书证据并一大本折子,却是奏报以吴家为首的几家世家在江南科举舞弊之事。里头牵扯官员多达百余人,证据确凿,可见不虚。
皇帝立时下令查抄吴家,并着内阁大学士戴一鸣为钦差,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这里吴家众人刚刚押入诏狱,内廷新进惠嫔以旧主贤德妃死因有疑为由,上呈贵妃身前常赏玩的几样书画物件,上头多有诡异印记,请求太后清查此事。惠嫔因服侍照顾皇七子得太后看重而破例进位,原为贤德妃身边近侍大宫女,名唤抱琴的。
忆及当日旧事,她道贤德妃心绪不宁等事皆是忽然而起,从前贾府频出意外时贤德妃并无如此不妥。如今听闻妙云观主会魔魇之术,且从前马道婆旧案中所提几个被害者,其精神恍惚心情沉郁难解等状,与贤德妃身故前所历极为相似。知道魇镇人多有鬼媒,她便遍查贤德妃当日近身之物,果有几件有异。
诏狱中的妙云观主见到那副显示出诡异符号的大观园画作时,神色惊恐如白日见鬼,只喃喃一句:“这如何会看得见?这如何就能看见了?那只是个水……只是个水……”一通拷问下,终认了曾以惑人心神的魇镇药水酬谢吴家之事。
妙云观主的证词尚未传入宫中,翊彤宫里,吴贵妃三尺白绫于寝宫内自己了断了,待身边宫人发觉时,为时已晚。因其涉嫌谋害宫妃皇嗣,便先于冷宫中停灵,待查清原委,定罪无误后,送后宫烧埋处焚灰填井。吴济岩在狱中听说这消息,一头碰死在了牢房内。
江南科考案连着忠顺谋逆一案的余党同谋,内六部的官员跟煮饺子似的往外六部里头掉,待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该贬官的贬官,回过头来一看,朝堂上早已不是从前模样了。那些官员们满嘴说的经贸,净流入,番国属地,器械新研,新增理技太学等话,讨论得热火朝天,幸存下来的旧日大人们忽然生出种‘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感慨来。
贾兰不知所踪,众人问起李纨来,李纨亦只字不提。许嬷嬷很是伤心,却是苏先生看不过去,略透了些口风,许嬷嬷听说是跟了世外异士学能耐去了,才渐缓过来些儿。却还另有两人比许嬷嬷还着急上火,却是祝先生同墨师伯。
李纨在解忧照中与贾兰说起,贾兰却道:“得了吧,娘还当他们俩真是惦记我呢!什么呀!是不想做我师父师伯了,指着换一换身份呢!他们啊,想当我姑父!”
李纨听了全无头脑,贾兰才把那两个无意中见到了惜春同迎春的旧作,恰与两人所研相应,一时如得知己。后来迎春来了庄子上,指点着改了几处草木布局,就让祝先生给认出来了。又从贾兰这里拐弯抹角打听出来了迎春同惜春的身份旧事,这就惦记上了。
贾兰觉察二人心思,便开始躲着他们,更不肯让他们接近自家姑姑。他道:“他们多大岁数,姑姑们才多大岁数!亏他们好意思惦记!娘,如今我不得空,你千万替我防着点他们,万不可让姑姑们着了他们的道。我师伯专门学星象权术的,我师父是学世运推算的,都是算计人的好手,姑姑们怎么好同这样的人在一处!我实在不放心,不成,不成。”
李纨失笑,却道:“你才是呆了。你先生同师伯寻不着你,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你还把你两个姑姑随身带着不成!得了,你少操这闲心吧,自个儿才跟毛豆那么点大,倒会替你姑姑们做主了!”
果然,不久后,寻瑎往庄上寻李纨来了。却是那墨延松细算一回个人干系,撕下老脸求到林如海跟前来了。林如海如今位高权重,行动不容易掩人耳目,只好女婿服其劳。李纨想想这些事也实在好笑,遂道:“我又如何做得了她们的主!她们都是自己主意正的人,我只不管,让墨先生同祝先生自己想法子去吧。如今情形,只要她们自己愿意,旁的都无妨的。”
从此,迎春便总容易在庄上闲逛时偶遇祝先生,远在江南同妙玉混在一处的惜春,也忽然碰着了一个星象高手,激起她的劲儿来,两人整日介比拼不休。李纨听说消息,心里暗笑。
那两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呢,眼前倒是有个能嫁人的了。却是巧姐儿。
这日平儿特地跑来寻李纨,说自己有个主意,却不知道行不行。刘姥姥为着贾家奔波的事众人都知道了,同王仁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加上如今平儿带着巧姐儿理事,越来越发觉巧姐儿实在没有凤姐那份玲珑心思,若是还往大宅门里去,只怕这辈子难得和乐。
这三二年间,各人遭遇得也够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平儿的意思,嫁人嫁人,嫁的是那一家子人。只凭刘姥姥这样的心性,这人家就比旁的什么高门大户都牢靠。兼之刘姥姥回京后便常与李纨和巧姐儿处走动。当日她路上才知道宝钗给青儿的小荷包里,竟是一张十两的金票。把她急的不成,回了京里,寻着了巧姐儿几个,就要把东西还回去。只说她们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不能再要这钱。还是李纨出面才给劝住的。
平儿又同狗儿夫妇见过几回,见那板儿娘是个老实忠厚的,狗儿倒有两分好利之心,却也比大宅门里的那些心思简单多了。又见板儿如今出落得也一表人才,因着当日贾府的接济,这板儿也进学里学过几年字,如今在技师府里做事,人也踏实。平儿便有了打算。
她道:“奶奶虽给留下了产业,要好好过日子,三两代人也尽够花用了,可若是碰着个败家的,只怕也是一二年的事。看看这几年,从前的大人们,还有几个仍在位子上的?那时候有后台有靠山的大商贾们,又有几个还鼎盛的?我们姐儿也不是那能掌家理事的性子。我想着,倒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结了亲,一则人事简单,也合她性子;二来刘姥姥一家都是知恩的,只有善待我们姐儿的。只要她一辈子平平顺顺的,夫妻儿女,不是比那些虚名儿强?”
李纨叹道:“如今这世上,要说起替巧姐儿想得周全的,你是头一个。你这话我听着有道理,只还要看巧姐儿心里怎么想的。”
一旁的碧月道:“是了。一人一个想法儿。当时咱们府里出来那许多人,奶奶全给买了又都还了身契的,结果,转过年,竟有一多半又跑去投身高门做奴才去了。人各有志。咱们看着好的,未必人人看着都好。”
妙儿刚好也在,听了这话也道:“上次奶奶还让我特地去领小妍跟婧儿呢,婧儿到底过不惯庄上的日子,还是去京里了,如今给督抚二公子做了妾室,前两日还来看过我们。倒比从前乐呵多了。”
平儿听了皱眉道:“天!我的姐儿可千万别有这样的糊涂心思才好!我们奶奶那样心思手段,还要吃这个内宅相斗的亏,何况姐儿那点道行!”
她急匆匆回南边自家庄上,捡空儿同巧姐儿一说,把个巧姐儿羞得差点没埋了自己,平儿死活要她说句明白话,她才蚊子叫似的道:“只要别是图我嫁妆又混嫌弃我的就成。我也管不来家事,需得……需得能离平姑姑近的地方才好!”
平儿心里一松,又道:“都说了,姑娘唤我姑姑是折我寿呢!怎么老不听!”
巧姐儿一撅嘴:“我不管,等我嫁出去了,平姑姑也寻个人家嫁了才好。往后我就把你当我娘了,我也是有娘家的人。”
平儿听了心酸道:“傻孩子傻话,你如何没有娘家了?大奶奶不疼你?再说咱们家在南边也留着根呢!还有王家,那个畜生不能算,舅公老爷那里总还是护着你的。”
巧姐儿默然不语,良久忽道:“到底总是他们自己的大事最要紧。伯娘待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伯娘是伯娘,如何能算娘家。”
平儿叹一声,揽了巧姐儿在怀里,心里想着,若是凤姐当日不要争那口闲气,好好保养身子,有她在,巧姐儿的日子该有多好过!只世事哪有倘若呢?也只想想罢了。
平儿知道了巧姐儿心思,又着意同王家交往起来,直到心里再无疑,才对刘姥姥露了点意思,又道:“我们姐儿当日退婚,里头实在还有桩事故的。如今我却不好再瞒着你们了。”便把当日一行人南归时遭了山贼,巧姐儿天幸得救,王仁因一时未见嫁妆箱笼又以巧姐儿名节有损为由退了亲的事说给刘姥姥一家听了。又道,“你们若是因这个心里嫌弃的,咱们也不消再往下说了。我也不会怪你们,连亲娘舅尚且如此,皆是人心,亦无甚可说。”
刘姥姥尚未开口,板儿却涨红了脸道:“遭了贼,是贼人该死,怎么反要遭难的人来受罪?!这样丧良心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
平儿心里一笑,嘴上却道:“嫁娶是结两姓之好,如今我们家里败落如此,我们奶奶、太太都没了,姐儿只孤女一个。又有这样的事在先。你们家里先商议妥了,我们再说。”
平儿一走,狗儿看自家婆娘同丈母娘连着儿女都不做声,便迟疑道:“板儿,你要不要再想想?”
他婆娘一听这话就生气了,骂道:“你是良心被狗吃了?!要是没有人家,我们还不定给谁家做长工呢,板儿还能认字,还能有那福气当技师?!人家得势的时候给了咱们好处了,如今人家落难了,你就这样起心,我同你说,天都看着呢,仔细都给你收回去!”
刘姥姥也道:“女婿这心思可不好听。”
青儿道:“巧儿姐姐当时肯定都吓坏了,没死在山贼手里,反要被好人逼死嚒?!”
板儿气呼呼道:“我不知道!要想你老自己想去!”
狗儿好不尴尬,舔舔嘴唇无趣道:“好了!我不过说想想,又没说旁的……不过是败落了,咱们家如今也不差这一口人的饭!再说了,人家之前怎么也是大小姐,又识字,我嫌弃人家作甚……”又瞪一眼板儿,“臭小子,跟你老子吼!你翅膀硬了?!肯定是见过那小姐两回,就癞□□想吃天鹅肉,惦记上了!反冲你老子撒气!”
板儿面上一红,重重哼了一声,低头扒饭不语。
第二日,刘姥姥就同板儿娘两个寻平儿去了,回去请了庄里的全福婆子去李纨那里提亲,两家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