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惠帝朝会,使御史大夫司草拟册封太子诏书,由相国王陵正式颁布,立原大世子刘恭为惠帝太子。此后,惠帝执手西凤夫人走进了长乐宫的月室,夜夜笙歌响起,直到他再也不能走出来过。这是孝惠皇帝最黄金的时期,他和西凤夫人琴瑟和鸣,但又绝对不冷落张皇后,上对吕太后时时刻刻守着孝道,下对太子管教有加,中对长公主、赵子儿太妃和薄姬太妃,还有除了长兄齐王刘肥、幼弟燕王刘建过世之外,对其余的六位王子和其他的家人敦厚关爱。他用休养生息的仁政,使得国家政治清明,朝野交口称赞。
这同样是吕太后最惬意的黄金时期,儿子因拙成巧,她也活回去了,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花萼一样光鲜亮丽,和实际年龄不相符了。她的心闲了下来,昔日威严的法令纹浅谈了,一切在她的眼里开始变得温柔,她终于能不再芥蒂小太子刘恭,对争抢她权威的西凤夫人也有了好感,甚至于总想赏赐他她。张皇后更是变得笑颜如花,有了她那个青春年龄段该有的欢声笑语,况且,她本来生就有一幅天生喜气洋洋的清脆嗓子。
春花秋月等闲度,不觉时光荏苒,到了九月二十六日,这一切戛然而止——大汉的山陵崩塌了。这一天,退朝之后,惠帝容光焕发地回到了月室,身被绣绦的西凤夫人早就迎出了宫门,看见惠帝早早下了步辇,叫一声:“我的‘公主’卿卿,朕终于等到散朝见到你了······”听得西凤夫人含笑应一声:“皇上,你辛苦了,盛宴已经备好了,你今夜就好好放松放松吧。”说完,两人依依执手走近宫内,不多时,管弦丝竹之声响起,那是盛大的《钧天之乐》,那是来自天界的声音,让所有的闻者恍然置身三清天界。
好一场长夜之饮,惠帝兴奋得意乱神迷,西凤夫人舞影缭乱,一直到鸡鸣五鼓,惠帝起身,用手一招西凤夫人,口齿不清地道:“我的美人,我们该共度···良宵···都散了······”于是,好一场人散后,一弯新月凉如水,西凤夫人扶持着皇帝,随手放下重重帷幕,步入灯烛阑珊深处,不多久,从宫闱深处传来了他们恣意“吃吃”的笑声,所有的人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当值的宦官、郎官、宿卫、宫娥还在惬意中露出微笑,他们也可以眯一下了。
黎明,突然,看见西凤夫人赤足蹀躞而出,她凌乱的鬘发斜耸着金子步摇,但面色十分冷静,从口中低声咬嚼几个字出来:“皇帝已经驾崩了!”
这一句话简直是天崩地裂,整个汉宫顿时嗡地炸了,宦官们什么也顾不得了,飞奔四去禀告太后和皇后,北军太尉樊哙闻信火速率虎贲军镇住月室。太后在长信宫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叫一声:“上苍,我的儿······。”便瘫坐在胡床上,这一切对太后来说,那是天塌了,不但是天塌了,而且塌下来的全部砸到自己头上,使自己无可躲避地支撑着。可毕竟吕太后不是寻常的女子,她是中国开埠五千年来数得上的坚毅女人,情感上她想哭,哭过撕心裂肺。自己儿子孝惠皇帝是她人生的全部希望,十五岁登基,仅仅在位七年,现在才二十三岁就已经舍她而去,自己这是华发人送黑发人。可她更明白,眼下的险恶形势,那是列强环视,所有的敌手都在虎视眈眈,都在偷着高兴,都在伺机发起对她这个寡妇寡母致命的一击,所以她告诫自己绝不能乱了方寸,自己要稳住,要巍巍泰山一样坐稳住这大汉的万里河山。
由于比泰山还重的心思,她虽然控制不住哭声,但没有在大众场合流一滴泪,这心肠也是够硬的,只是冷冷地吩咐:“起驾,哀家要驾临未央宫紫微宫!”紫微宫是长安宫的主政大殿,是所有决策国家大计的地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现在起,她这个太后吕雉要挑起大梁,要让任何人都不要抱有幻想和二心,要让任何人都明白,在她的娥眉裙钗之下,杀伐的权柄随时拍下镇压的巨响。她要在长安宫的主宫未央宫里的主宫紫微宫里,在龙床上镇守,她面对各怀鬼胎的群臣,她稳稳地坐了下去,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当时在帝崩现场的西凤夫人何在?”
一句话还没说完,听得一路悲啼自远而近,原来是西凤夫人一身缟素,白衣胜雪,脚步虚浮蹀躞而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仰头直言道:“太后娘娘,臣女西凤夫人,当初自荐进宫,初心是使惠帝龙体得以康泰,今帝不幸山陵崩,是臣女失察渎职,枉负皇帝嬖幸,愿从此进入禁宫自省,等到皇帝大殡之日,臣女自愿殉葬,永追随今上于泉下,长夜万世伺候皇帝。”
太后听完西凤夫人这一番话,脸上木木丝毫没有表情,开口道:“皇帝生死自有天数,和你没有相干?你不要这样?”西凤夫人嘴角一翘,坚决地道:“臣女心意已决,请太后成全。”太后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既然你对皇帝这么情真,哀家岂有不成全你的道理?太仆你亲自去安排西凤夫人去禁宫,修养太真,待到皇帝大殡之日,再成此大礼吧。”太仆夏侯婴受命站出朝班,向西凤夫人走去,西凤夫人毫不迟疑地应一声:“走吧。”就头也不回地随他走出紫微宫。太后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对相国王陵道:“从今日今时起,朝政一切如常,皇帝的大葬,哀家自有筹划,容后徐徐图之,好了,今天就到此,众卿家退下各司其政去吧。”
面对这风云突变,面对吕太后的反常诡谲,她丧子,失去了才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皇帝儿子,面对自己的一脉失去皇帝之位,她理应悲痛欲绝,而她不见一滴眼泪,这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事情是那么简单吗?这对于相国王陵来说,真是一次大考,虽然他还不知道凶吉如何,但太后在权座上睥睨堂下所有人的眼睛,分明在蕴含着凛凛杀机,尤其是看自己的眼神,那就是如同深不可测的深渊,让自己无所适从,就只有一个感觉,脊背发凉。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后这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使得王陵呆若木鸡,他越想越不明白,怎么也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没办法,只有脚步迟滞地会自己的相府去。
一连几天过去了,整个朝廷还是波澜不惊,但明眼人看出来,整个汉宫无形中成了惠帝的灵堂,杀机隐隐,尤其是相国王陵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得彻夜难眠,恨不得要撞墙。就在这时候,家人来报:“留侯公子张辟疆来求见相国。”王陵听得浑身一震,问:“哦,是他,快请他进来。”说完,想了想,亲自迎了出去,看见辟疆遥遥见礼,问候道:“相国大人安好?”谁知道这一句问候,触动王陵的伤感,忍不住酸溜溜道:“安什么好啊?老夫都快成朽木了,不想到现在这份上,还弄一个祸及自身。这朝中,皇帝山陵崩,而太后竟然反常不举哀,不发丧,这到底是要干什么?要是你家翁留侯在,老夫早就去府上请教了,可现在他们逍遥去了,这国有疑难该问谁去?张公子算起来,也该年有十五了吧?你可否一如乃翁有指教的地方?”
辟疆折腰道:“家翁那是该去时去了,何必老相国执念,但小可自幼蒙家翁教诲,看事情也略有一二见地,所以今天来见相国大人,不敢谈指教,只是进一言请相国斟酌。”
“公子快快请讲。”
“太后只有惠帝这个独子,现在崩了,太后虽然有哭声,但没有泪水,相国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王陵摇摇头,回答:“貌似知道,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
“相国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下不能再升的极臣,你现在应该立即这么作,皇帝没有成年的儿子,只有一个小娃娃太子刘恭,她怕你们这些旧臣起来作乱,所以才这样。相国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下不能再升的极臣,你现在应该立即这么作,你赶紧请太后拜吕台、吕产、吕禄等为将,将护卫京师的南军太尉周勃和护卫长安宫的北军太尉樊哙一职卸去,交与太后委任诸吕,再让‘吕人洞’的诸吕们进宫用事,如此一来,太后就会心安,君等也可以脱离祸事了。”
“这怎么可以?先帝在日,从来都不让后党这样过于干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