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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姨娘住在宅子西边的一处院里, 离着正院远,倒是离着前院近些, 这是因着她管着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住这边更方便些。
这院子名为芥子居,原是主人家立的一处佛堂,故而庭院甚, 房间屋后皆种紫竹,却并无什么花卉, 只在院角用青釉大缸养了两缸莲花, 里头还有十余条红鲤,十分活泼, 将这院子里的清冷冲淡了几分。
香姨娘立在莲花缸前,手里捻着鱼食, 面无表情地往里头投,直到百灵出来回话, 才呀了一声:“姨娘,这鱼食——”投得太多了, 这些鱼会撑死的。
香姨娘低头看了一眼, 才放下鱼食, 拿起旁边的网将多投的鱼食捞起来, 一边缓缓地道:“百灵, 你这是谁的主意?”
百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香姨娘的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才声:“姨娘,少奶奶进了门, 这些——也原该归少奶奶管的。就是将来家里的事……”按理也都该交给大少奶奶,毕竟她是嫡长媳。
香姨娘把那网在手里转来转去:“可从前殊哥儿过,这些都要我替他管着,等婷儿出嫁,还要从这里头给婷儿贴补嫁妆的……”
百灵从未听她如此称呼过沈云殊。从前不论人前背后,香姨娘都是恭恭敬敬唤大少爷,便是沈云殊幼时亦是如此。这会儿骤然听到“殊哥儿”,百灵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大少爷跟大姑娘素来亲近,不会亏待大姑娘的。”
香姨娘没做声。百灵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意思,等了片刻才有些忐忑地道:“姨娘,那些账册都整理出来了,姨娘看……”她怎么瞧着,香姨娘似乎不太情愿把账册交出去的意思?
可这些年她跟着香姨娘是知道的,香姨娘从来没有从中贪过一两银子,反而是御下宽和,一直替大少爷给下头人施恩,费心费力。既然如此,现在有人接手这生意的事儿,香姨娘倒能腾出工夫来,多替大姑娘操操心,岂不好呢?
“整理出来了就好。”香姨娘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轻吁了口气,“明日送过去给大少奶奶。”
百灵刚要答应,就听香姨娘略略一顿,又补了一句:“你明日一早寻人往西北送个信,就以后这些生意都要由大少奶奶来管。大少奶奶刚进门,脾性虽还不知,但这新官上任——总之叫他们谨慎些,也别总想着从前怎样,日后这规矩可都是该由大少奶奶定的。”
百灵连连点头,伺候着香姨娘回了房,就忙跑到耳房里去铺纸。她是跟着香姨娘学过写字的,来往信件多是由她经手,只是这会儿提起笔写好了信,又觉得哪里仿佛有些不对。
芥子居的另一个大丫鬟鹦哥正好进来,见她只管对着面前的信看,便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字不会写?”
百灵放下笔,笑道:“便有不会写的字,难道你能教我不成?”
鹦哥是不识字的。当初香姨娘教百灵识字,她只跟着学了几就不肯学了,年纪大些记性不好,便依旧回去做针线。如今她管着香姨娘的衣裳鞋脚,虽职司亦重,却并不似百灵那般得倚重。此刻听百灵,她便只笑了笑:“我可不能。”
百灵开了一句玩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便托了腮看着鹦哥纳鞋底,声道:“姨娘好似不大欢喜。方才问我,这是谁的主意……”虽鹦哥不如她得香姨娘信重,可毕竟年纪大两岁,百灵有什么事还是愿意跟她的。
鹦哥捏着鞋底听了,淡淡道:“姨娘也是担心。毕竟大少爷是大少爷,少奶奶是少奶奶。”
“可我看少奶奶对大姑娘也十分亲热呢。”百灵明白她的意思,“再,这些事,本来就该交给少奶奶管啊……”从前那是因为少爷没个内眷,自己常年在军中,没有工夫打理才托了姨娘,如今娶了妻,可不就该归少奶奶管吗?
鹦哥笑了笑:“你都知道这个道理,姨娘自然也知道,不过是关心大姑娘,一时有些担忧罢了。”
“但这信……”百灵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信。
鹦哥立刻摇了摇手:“你可别跟我信的事儿,我看见这些字儿就头疼。”
“你啊——”百灵有些遗憾,“其实你聪明得很,那么复杂的花样子你都画得出来,这写字其实跟画画儿也差不多,你怎的就记不住呢?能读书写字,将来——”识字的大丫鬟素来出路都要好些,外头那些管事们都争着要呢,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努力去学识字。
鹦哥低头又纳起鞋底来:“我怕是没这份儿灵气。”识了字会知道得太多,可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只想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等到了年纪指个老实人,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后宅大也大,也不,有些消息可能一辈子都瞒得滴水不漏,有些消息却是不用一半个时辰就众人皆知了。
沈夫人一宅主母,一早起来就听香姨娘要把连氏的嫁妆交给许碧,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也该有这么一了。她得的好处也够了。”
她倒不是贪连氏那点嫁妆。连家秀才出身,能给女儿陪嫁什么好东西,没见那么一副珊瑚簪子都当传家的宝贝么?只是连氏没了,若是嫁妆由连家人经管,或是沈大将军自己着人管着都好,偏交给香姨娘,却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儿。
想当初,若不是香姨娘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护仔母鸡的模样,防她如防洪水猛兽,或许她也能把沈云殊养亲的。若是那样,现在情形或许好得很多,就譬如这借籍的事儿,就算沈大将军不肯倚仗身份去办,至少也可以让沈云殊想想法子。
何况这香姨娘拿的,也不只是连氏的嫁妆。当她不知道呢?沈云殊这些年得的东西,也都在香姨娘手里管着。十几年下来,香姨娘那御下宽和,惜老怜贫的名声不都是从这里头来的?倘若她只是个在后院拿着二两例银的姨娘,又哪里来的这样好名声?以至于到后来,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也都归了她管,反而将她这个主母挤到后头去了。
红罗凑趣儿笑道:“奴婢只没想到这般早呢。还以为总要过些时日,至少等大少奶奶跟夫人学学管家理事……”
沈夫人轻嗤了一声:“大少奶奶本来年纪,又受了惊,自然该好生歇一歇。这管家的事儿千头万绪的,若是把她累坏了可怎么好。”许氏不是托着受惊,每日请安都是来行个礼就走么,那她自然要成全她,可不敢再随意派给她活儿做。
红罗轻笑道:“可不是。倒是香姨娘不懂事了,这会儿就把手里的事情都交给大少奶奶,万一把大少奶奶累着了可怎么好?”这大少奶奶也是糊涂的,大少爷手里纵然有东西也有限,哪里比得上府里的中馈之权呢?她不争中馈却急着管私房,真是鼠目寸光。
青罗在一边给沈夫人挑衣裳,闻言插了一句道:“奴婢听,这事儿是大少爷吩咐的……”
沈夫人微微一怔:“是大郎的意思?”她还以为是捧香多么识相呢。
青罗想了想:“是。听,有人看见是大少爷院子里的芸草去芥子居传的话。”那必然是令自上出了。
沈夫裙沉吟了起来:“没想到,大郎对这许氏竟如此上心……”在西湖边上还带了她去看水,如今又把生母的嫁妆并私房都交与她,莫非这许氏竟真的中他的意?
红罗眼珠转了转:“大少奶奶生得美貌,大少爷喜欢也是情理之汁…”若是大少爷真这么中意许氏,那青霜只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沈夫人脸色便沉了沉。她自忖处处胜过连氏,唯有容貌逊了一线,闻言不由就嗤了一声,冷冷道:“倒是随了老爷。”沈文这些年来都对连氏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连氏貌美,又正是青春之时便故去,倒让沈大将军只记得她鲜花似的模样了。若教连氏也活到如今,人老珠黄,只怕沈大将军也不会那么惦记。
但这毕竟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若是连氏不死,她也嫁不到沈家,做不了如今的诰命夫人。沈夫人收起心思,问道:“那捧香可把账册交出去了?”若是她自己识相是一回事,如今是许氏要从她手里夺这些东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罗摇摇头:“只听香姨娘收拾了账册,别的就不知道了。” 府里被沈云殊一口气发落了不少人,如今人人都战战兢兢的,这事儿能传出来大概还是香姨娘许聊,至于香姨娘本人有什么反应,芥子居那边却是不会露的。
沈夫人就又笑了一声:“我也是多问,她素来是最‘规矩’的。”就算心里头不情愿,面儿上也绝不会露出来,不然,又怎么能让沈大将军都夸她呢?
“夫人,姑娘们和大少奶奶还有香姨娘请安来了。”门外丫鬟声回报。
沈夫人听见这蚊子似的声儿,便想起沈云殊雷厉风行连紫罗都捆走的事儿,顿时心里更有些烦躁。正要出声斥责,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沈云娇走了进来,一见她就撒娇地粘上来:“娘——好无聊啊。”
女儿这么一声,沈夫人便如三伏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糖水似的,从头舒服到脚,搂了沈云娇道:“又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