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念奕安的时候,天空笼霾的那场春雪,正跋前疐后,时而色淡了,时而色又浓。
我穿着与晦暗天穹一色的银鼠袄,恰巧的,他也是。
府邸所有该在场的主事与下人,在正殿院中,列队恭候着兰羌王爷一行。而他,就默默的跟在王爷的一侧,不像他的两位哥哥那般光鲜照人。
我俩面对面,就看着他一点点的走近了。他直视着我,我也直视着他。
若说大多公子哥的气韵是往上走的,冲发出去的,趾高气昂的。或者一些不遭待见,不受宠爱者,是炸毛的,是卑微在地的。这些人,都显得头重脚轻。
而他则轻快又稳重,气定丹田。好好的立,好好的行。
我想,我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而他,临着我的目光,神色变得腼腆。他的眼神未与我交锋,也未回避,只是薄薄的敛着。
那个分寸告诉我,他害羞了。
我会心一笑,生出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来。真正会害羞的人,不多了。
在看他们,公子有三。许是随乡入俗,俱是京中打扮。
唯独羌王仍是辫发,戴着一顶镶宝插翎的毡帽,袍服外穿着件水貂坎肩,胸前一串银丝编成的珊瑚珠,脚踩一双赭色焰纹鹿皮靴。
成群结队的随从们,也都是兰羌装束。侍女们的制服尤为打眼,湖蓝色的长衫配以多彩的腰带,围着绣满花卉的围裙,瞧起来清丽非常。
王爷正值壮年,贴面的络腮胡有些蓬松,体板威武,笑声朗阔。
我与鹿常侍一众满脸盈笑,目视着他们从二门绕过“入门亭”,再走过宽敞的院子,阔步到我们面前。这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浅浅读出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已然足够。
我等整齐有素,作揖见礼:“恭迎兰羌王,世子,二位公子回府。”
兰羌王声若洪钟,抱拳道:“二位大人有礼,小王兰羌念氏一族,今携三子首次来京,以后还要仰仗各位。”
鹿常侍敬回:“王爷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先进寝殿安置片刻吧。一应物品皆已备妥,请跟随臣下前来。”
我与冬休退至一旁,瞧着早为各处寝院配置的丫鬟各列一队,跟随着诸位客人鱼贯而入,一个个涌入第三进院落去了。
先做安置,沐浴休憩,一洗风尘后,再以接风宴飨之,惯例当中。然虽有珍馐美馔,但国丧期间,一切宴席不可载歌载舞,做不得琴歌酒赋,只能浅斟低酌,薄饮几杯。
由此一来,只得靠两张嘴皮子暖场应酬。这种场面上的东西,我从来觉得乏味十足。
冬休见我嘟起小口,便逗我道:“小大人,你说这下雪的日子,鬼会不会出来,再吓着王爷他们。”
果不其然,我哈哈直乐。
因着想起前几日一股阴风吹灭了两盏红灯笼,我们四人嗷嗷惨叫的场面。
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后怕。
再说回那一晚。
当夜,我们照着鹿呦鸣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手指所画的圆圈圈里,一切都带上了诡异之色。就连那颗杏树,也像能结出骷髅头一般可怖!
然而更悚然的是,门口高悬的两个大红灯笼,突然灭了。
这可是无风的天气,就连树梢的枝条都丝毫未动,而灯笼却灭了。
只这一下子,我们四个尖叫起来像个喇叭!
然后齐滚滚的缩在一团,争先恐后的往桌子底下藏。
蜷缩了一阵,不闻外头有任何的响动。于是掀开桌布探出头,试着往外探探。
殿内一切如常,没有红爸爸蓝爸爸,诸如此类的恶鬼形象。
我们缩头缩脑的出来,瞧一瞧这灯笼是不是烛烧完了,只是虚惊一场。
或许只是怕鬼的心在作祟呢~
然而刚迈出大殿门槛,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回头一看,原来是房顶的那一盏巨型青铜吊灯掉了下来,直戳戳砸在刚才吃饭的圆桌上……
我的老天鹅!
若是灯笼不灭,不曾把我们引出来,此刻砸中的,可是我们的脑袋。
圆桌整个倒塌,碟碗碎片四处迸裂。吊灯上满满的红烛,跌的炸开了,烛油像鲜血一般溅的满地都是!
闻声而来的守卫见着这场面,也是一惊,长吁着气瞧瞧地板,再瞧瞧我们,开玩笑道:“这真的是,差一点就替你们收尸了……”
大家正后怕,冬休的一席话倒冰释了凝固的气氛:“小大人,鹿常侍,咱们安心住下。按老一辈儿的说法,这是有保护神庇佑着呢!这几日奴婢代两位大人,每日晚间对神佛香供花供一番,作为咱们的回礼!”
嘿,挺有一套。原来她也是个会发光的人儿啊!
皇后之薨,按制度各级官员需着五服中最重一服——斩缞,于大殓成服礼日,进宫哭丧吊灵。再于下葬之日,再哀服送灵。礼为止。
昨夜的接风宴兰羌王爷形容收敛,似为表哀思之意,放声大笑亦无,恐沾惹不敬之嫌。
王爷三缄其口,大世子深沉寡言,二公子口无遮拦。叫我眼前一亮的,倒是三公子念奕安的交际之风。
整场应酬,都是他在调和气氛,使得大家融洽相合。即使这场晚宴收场的很早,倒也结束的顺理成章,不显尴尬。
大多时候,我厌极了许多人在酒桌上的那一套,可唯独是他,竟不知不觉被他带进一种恬乐的感觉里,颇为舒服。
如果见过真诚,那么虚伪一定无所遁形。
我在许久之后才略略明白,从那时起,念奕安便在告诉我一个道理,最高级别的应酬,是有一颗真挚的爱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