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司书楼在我的记忆中,空阔,阴寒,破旧。
彼时脚下有冰,一步一响,噔噔,噔噔。陈年的木地板一年脆过一年,现下再度踏上,有一种快要塌裂的担忧。
皇后原说是随后再上楼的,可是她在宫正司外的小园子里就停下了,一摆手叫我进去:“去吧,大长公主老是传信出来说见你呢,她愿意跟你多说话。”
我轻嗯了一声,没想太多,脑中还叙着方才皇后对我耳语的话,提着食盒来在了书楼。
楼梯和楼层之间还是老样子,连个屏风也无。
大长公主正歪在仅有的那张坐塌上,把竹简书当成凉席铺在身下,手里鼓捣着一串宫绦,把苏散的穗子编了许多条小辫儿……
我轻声:“姑奶。”
她猛地一怔,出乎意外的看着我:“小菟子,你咋来了?你终于想起来看望姑奶了?”
我走过去放下食盒,拉住了她的手:“姑奶,您怎么样?底下人可有难为您?我给您带了些好吃食。”
她一下子就哭了,徒手抹着涕泪:“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这样能怨谁,也是姑奶我一意孤行,应该早一步跟你商量商量的。”
我挨着她坐下:“哎,偷送刘小儿出宫这么大的事,您也肯定怕小菟去告状。”
她眼睛躲闪了一下,“都过去了,现下只求你耶耶能宽宥我。孩子,可有替我说说好话,姑奶老了,老糊涂了。”
于是,我便开始做起说客,说服她致信给高句丽,请求世子借兵给玄菟郡刺史,助朝廷一战。这样,功过相抵,皇上也不会不念及姑侄之情。并且说明了——圣意如此,但此事还需以大长公主您的名义。
她现在已然是小心翼翼了不少,只说着容一日考虑考虑,我便又与她知冷知热的小叙一会儿,适才做了别。
出了宫正司,皇后一行正在绿荫里摇扇。
我过去时,宫人们自觉退后三步,待我将实情转述。
而后我问道:“为何非要以皇姑的名义?”
皇后私语道:“远邦小国,其心难测。叫他们自己人开个口,当少好些官方麻烦。就是这信还需字句斟酌,不能松一分,也不能紧一分。既要让世子觉得助其母十足必要,又不能使其认定我方施压威胁。”
我笑道:“那可难了,世子绝对认为在拿其母做文章,威逼利诱。况且,既然皇姑和高句丽王和离了,世子更会站在其父那一面,没准对皇姑不予理睬呢。”
皇后浅笑:“时局纷乱,这些小王们都想当乌蝇,分食朝廷这块肥肉呢。与其叫他们拢兵观望,不如借兵出来,许些蝇头微利。”
我嘟嘴:“政治复杂,我是不懂……嗐,姑奶说容她考虑一日。”
皇后点头:“也好,那你就明日再来,免得一时逼的太紧。”
然后带着我往回走,对我谆谆说道:“菟儿虽不懂政治,但懂人心啊。这人心其实就是政治。”
我嘻嘻一乐:“强能者的心也不会轻易表露,叫菟儿看个真切明白的。比方说,阿娘就是呀。”
她哼哧一笑,凤眼斜瞟:“小坏蛋,成日家暗戳戳的挖苦为娘。前一回说我并非好人,这一回又说我心机深沉,你是存心惹娘生气吗?”
我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牵着我的手,“宝贝呀,咱们母女一心,血脉相连,永远是这世上最亲的。娘自认最是宠你,有些事上,不要计较太多。再说了,母女间又有什么亏不亏欠呢?你说是吧。”
她的诚恳目光十足炙热,我忽闪忽闪眼睛想把这份热度抖落,轻轻说道:“可既然都是人,就有每个人的边界呀……”
她又笑了:“那你跟娘说说你有什么边界?一衣一饭都出自哪儿。是,你现在有金玉城,可还不都是在阿娘和耶耶的福荫之下开起来的?所以啊,别心有叛逆,你需知道你反抗的一切,正是你所仰仗的一切。”
她扶了一把我的脑袋:“走了,别愣着了。娘的话你好好想想。”
十三日后的下午,火红的日头仍在当空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