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想看的,小妮迟缓地说。
那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
鹰哥和兰剧团成员对苏炎的话用力点头。
接着马车驶出。
真开心呢。苏非望着苏炎的侧脸说。
是吗?或许吧大概。苏炎苦笑道。
这几天净是艰辛困苦的回忆,但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开心。
仿佛舍不得苦日子离去仿佛怀念故乡,涌起某种乡愁的苏炎转向后方。
苏非跟着回头。苏淼也从乘客室探头回望。
达城镇清晰可见。
还有背对城镇朝他们挥手的人们。虽然时间短暂。
确实曾是伙伴的人们。帮助对方、获得帮助。共同完成一件成果的人们。
再见喔!如此呼喊,苏非挥舞双手。
事情发生在某个下雪天。
一名少年伫立于缓缓染成一片纯白的山丘正中央。
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在清晨洁净的冷空气中,他的身影格外显眼。独自站在这座小山丘上的矮小身影,看起来非常突兀仿佛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飘散着寂寞的氛围。
虽然称他少年,不过年纪应该未满十岁,是个称他幼童也说得通的孩子。从他的容貌来看,大概是六岁或七岁这种年纪才对。
可是
跟同龄儿童桐比高了半个头的身材,另外最重要的是握在那手里的一把刀,让他看来特别成熟。一个人站在山丘卜的身影,确实给人孤独的印象但另一方面,完全看不见跟父母走失的孩童那种怯懦。
他的那把刀形状有些奇特。
虽是双刀刃,但刀刃明显弯向一边,看起来就像将作业用的刀子拉长。并非借由大力挥舞的力量砍杀敌人,或是靠蛮力压斩对手的道具,而是先摆好正确的刀刃角度。再拉动刀刃仔细劈开就是基于这种技术所铸制成的形状。
那是少年也能使用的略小型的刀,而且制工相当粗糙但应该不是孩童游玩用的东西。就玩具来看,一旦刀刃脱落,那尖锐的钢刀尖端还是有些危险。不别说什么危险,光是挥动一百下,普通的孩子肯定就无法抬起手。
少年无所事事地悄然站在雪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摆好刀,接着向下一挥。
空气迸射一声微弱的声音并绽裂。
少年再度挥刀。
挥刀,挥刀,不停挥刀。
少年中邪似的拼命挥刀。与其说他专注倒像是在生闷气,给人一种固执的印象。不知他是特别喜欢修练刀法,或是年纪轻轻,却有什么烦恼吗?
少年继续挥刀。
十下,二十下,三十下
动作还很拙劣,可是如果让熟稔刀法的人来看,肯定要大吃一惊。这名少年已有相当根基,不论是握法、施力、重心移动、肌肉运用都不只是单纯地举起、放下武器,他的行为本身足以称为技巧。尽管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在夜国中,即使是骑士或职业军人,也有尚未达到此种境界的家伙,而年纪轻轻的这名少年却已能如此自然地施展刀法。
想必他是拥有傲人的天资和卓越的师父,本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也必须有相对的天资,努力才能发挥效果。若从年龄来看这种熟稔度称得上是异常。偶尔因武器沉重而身体晃动,反倒显得有些可爱。
少年以单调的声音继续数着。
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看来超过一百下还不打算停止。
少年的身体升起一股气。这是当然的,就算再熟练,不断挥动沉重的刀,身也会累积疲劳。
但少年仍旧继续挥刀。
仿佛年幼的他亦有坚强的意志
一百五十三、一白五十四、一百五十
可是
苏炎!
银铃摇动似的如此可爰的声音在冬季的山丘上响起。
少年苏炎停卜挥刀的手臂回头。
一名少女小跑步奔上山丘。
与少年极度相似的黑发黑眼少女,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铸战,具有许多共通点的容貌,在宣示着少女和他拥有浓厚的血缘。
他的双胞胎妹妹苏淼。
什么事?苏炎侧头问。
苏淼的模样跟平时有些不同,她的表情和声音里少了平时的悠哉慵懒。
爸爸和妈妈在叫你。苏淼以幼儿那种不擅运用舌头的结巴语气但又异常成熟的语气表示。
为什么?苏炎侧头问。
父亲和母亲都知道苏炎在进行晨间修练,更何况吩咐他练习的正是父亲本人。父亲当初既不说明理由,亦不容他反对地灌输这些技术,不过他也很喜欢刀法这种东两而且开始修练后,若非发生什么大事,父母也不会来打扰他练习。
话说回来自从苏炎开始习武,父亲每天都随时在旁指导,唯独近一年来,父亲和少年一同来这片草原的次数减少成三天一次,多半是少年独自默默挥刀。
苏非
苏非她怎么了?
苏炎兴致索然不,应该是有所忌惮似的讲出那个名字。尽管是孩童的语气,但显然对那个名字非常冷淡。
她发烧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苏炎意兴阑珊说道。
可是,苏淼神色困惑地接道:总觉得爸爸和妈妈的样子比平时更可怕,要我赶快带你回去。
真麻烦哪。仿佛真的很不耐烦地说完后,苏炎将刀子收回放进一旁的刀鞘里,再跟同样放在旁边的麻袋一起扛在肩头。
反正过两天就好了她一定在那里大哭小叫了吧?
对双脚砰砰砰踩着雪白地面的苏淼这似乎是她催促对方的意思,苏炎边打呵欠边说。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好好好,知道啦。
不知她为何如此焦虑,苏淼使尽全力拖着他。
苏炎勉强维持差点要被拉倒的身体,跟她一起朝家里步出。
什么跟什么嘛,真是的
话虽如此他的表情依然不耐。
事实上这个妹妹对苏炎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甚至是怨恨她、讨厌她才对。正因如此,尽管苏非发烧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刚满周岁的她哭泣也好,痛苦也罢,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事。对她只有感到郁闷,从不曾觉得同情。
就苏炎来说,苏非不过是潜入他们家的陌生小孩,只能算是异物。他根本不把这种家伙当成妹妹,对她的认知也仅止于只要肚子饿了、尿布湿了,就大哭小叫的麻烦生物。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妹妹。
父母这么告诉他,但孩童的心灵不可能随大人的这种理由轻易调适。
第一次看见时,不负责任地认为她很可爱,可是一起生活后,烦闷感令他无法忍受。不但吵翻天,琐碎杂事也因此增加,甚至连房间都被她侵占。而且父母总是把苏非摆在第一顺位,苏炎和苏淼因此沦为第二。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都比较重视那家伙?)
苏炎有时会这么想。
(那种别人家的小孩比较重要吗?那种小孩那种家伙)
由于欠缺虚荣、面子和常识,孩童的心灵有时极度单纯。单纯地利己,单纯地残酷,单纯地率直,不会故意伪装、遮掩自己的内心。
是的。
苏炎很讨厌苏非。
然而
我回来了。苏炎一边整理被苏淼扯皱的衣服,同时朝似乎在后面房间的父母唤道。
后面是苏非的房间。
原本是苏炎的房间,可是是父母表示那里光线好,自作主张地把房间给了苏非,事后当然也立刻加盖苏炎的房间,但这种被抢走的感觉终究难以拭去。
不对,被抢走的不仅是房间。
爸爸妈妈。
跟在匆匆奔向后面房间的苏淼身后,苏炎仍旧呵欠连连。不就是平常那种发烧嘛,又何必特地叫他中止晨练,把他召回家来呢?
不,就算不是平常那种发烧也无所谓。
那种小孩干脆消失最好。
她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在这里是天经地义。就算消失,也只是恢复成以前的生活,恢复成以前只有家人的生活。
苏炎不自觉地想着这些事,他边想边进房接着不禁呆立原地。
房里充斥着异常沉重的空气,父亲和母亲以前所未见的凝重表情转向苏炎和苏淼。
怎怎么了?忍不住全身僵的苏炎问。
可是还没听见父母的回答,他就已醒悟这股沉重空气的原因。因为这正是他前一瞬间幻想的情况覆盖在苏非稚嫩脸庞上的,是连儿童的眼睛都能辨识出的垂死样貌。
老是在那里大哭小叫如此充满生命力的这个生物,此刻被母亲海落抱在怀里,发出非常轻微、虚弱的呼息。
为什么?苏炎似的低语。
苏非发烧了,而且这一次碰巧十分严重,程度足以致命。
事情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父亲苏玉天那张粗犷的脸孔露出忧郁的神情说:一天到晚忙着照顾苏非,都没时间关心你们俩,我感到很抱歉。
事到如今为何要重提这件事?在这个想法萌生之前,苏炎已因惊讶和羞愧而全身发抖,因为这就像是自己的内心被父亲识破。
然而
现在说这些,你们或许也听不懂,苏玉天凝望仿佛即将咽气般喘息不已的苏非,再将视线移回苏炎他们身上。这孩子就各种意义来说,是背负不幸的人。
他初次听见这件事。
不幸,是什么不幸?是什么意义的不幸?他甚至无法全然理解不幸一词的含意,对儿童来说这不过是没有实体的概念:可是一看见父亲的表情,他也能想像到这是非常、非常辛苦而悲伤的事。
而她竟背负着这种事吗?
出生时就该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在出生前就失去了好几样。这并非任何人的错,谁有错、谁没错这种事毫无意义,只因大家都很软弱、胆小所以这孩子出生时就被夺走了许多东西。
不知对父亲这番言论有何感想母亲海落垂下目光。
因此,我和妈妈希望至少奉献出我们所能给的一切正如我们给你们的一切,希望给予她一般人在出生时,无须努力就能轻易得手的东西跟你们拥有同等的幸福。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会对来到这世上一事感到后悔。苏炎苏淼默然无语。
两人对苏玉天的这番言论确实连一半都无法理解,不过模模糊糊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一般人理应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却已被人掠夺。
对了。
他拥有父亲和母亲,也拥有苏淼。苏炎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地拥有家人,他们总是伴在自己身旁。
可是,苏非没有。听说她是母亲海落的友人所生,恐怕在她懂事之后她身旁也不会有真正的家人,一个都没有。
在陌生人围绕下成长的孩子。
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父亲,真正的兄弟姐妹,她全都没有。
因此即使只是代替品,就算不是真正的家人,父母也想给她相同的东西。倘若是绝对无法取得的东西,至少即使只是代替品,即使是赝品。
然而一切都是惘然,这孩子此刻即将死亡。
父母的心血终究成空她在此一无所知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