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睡吗?”
昏暗的房间深处传来海落的声音。
她宛如成为一尊化石,和早上维持相同的姿势搂着苏非。
仿佛深信只要轻轻一晃,手臂里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就要粉碎。
可是,她并非身体强健之人。
苏炎走近一看,母亲脸上明显浮现憔悴之色。
“母亲,休息一下吧。”
“没关系,要是没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后一想到啊啊,当时那样做就好了,实在很讨厌嘛。”
母亲淡淡一笑。
仔细一想,固执正是她的特色。
可是与纤细身段毫不相称的强韧意志,或许正是侵蚀她生命力的祸首。
凝目一看她对面是端坐的父亲,以及一旁靠着他而坐的苏淼。两人都沉睡般地闭着双眼但似乎并未熟睡。
即使想睡,大概也睡不着吧。
夏侬过来。
海落向他招手。
苏炎乖巧地坐到母亲身旁,海落怀抱里的苏非,头部正好就在他的鼻尖前方。
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不知道。海落叹道。
父亲和母亲在这方面都一样这对父母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孩子,就顾左右而言他,找借口敷衍了事。既不会纵容放任,亦不会轻视小觑,他们在必要时刻会把自己的小孩当成大人看待。
他们绝不说任何推搪安慰的话。
今晚仍旧是关键时刻,只要能够维持到明天早上
苏炎也知道此刻的每分每秒正是一个生命殒落或存续的紧要关头。
喔。苏炎说完紧盯苏非的小脸。
她的模样异于平时,生命感极度薄弱,甚至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
啊
小手动了。
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仿佛在搜寻被掠夺的东西、失去的东西。
这当然只是苏炎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
牵住她。
咦?
牵住她,拜托。
听见母亲的恳求,苏炎牵住那只颤巍巍的小手。
那只手超乎寻常地小,大小几乎跟洋娃娃的手一样,可是比更加脆弱而那只手传来的热,诉说着一个生命正竭力抗拒死亡。
那小手非常滚烫,而且那只手的触感非常细小、无常,仿佛继续这样牵着下去,就会像雪一般因热融化,消失不见。如果苏炎用力一牵住,肯定就能轻松损毁这只手四分五裂。
然而
苏炎忽然有所体悟。
这只手和洋娃娃的手不同,无法修复,不能修补。一旦这一刹那损毁永远都无法复原。
妈妈,我......
什么事?
我我
苏炎支支吾吾,宛如不知是否该坦承自我罪行的犯人。
因为自己的幻想,苏非才会被病魔缠身,苏炎如此认为。这股愧疚感深深侵袭他稚嫩的心灵。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对自己辩解,但话语在他的内心空虚响起。
(我只是想说,要是她消失就好了,要是她)
死亡
苏炎在自己内心轻声说出这个词汇,忍不住浑身大震。
对年幼的他来说,死亡并非实际上的现象,只能算是消失的同义词。不过是从这里消失,不过是某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事实卜他只能如此自我中心而且极端暧昧地凭感觉掌握这个意义。
因此,他才幻想苏非消失,根本没考虑到消失在现实上代表的意义死亡。
只要苏非消失。
年幼的苏炎低头俯视在母亲,因高烧苦闷不已的婴儿想着。
只要这婴儿就这样死亡。
只要独占父母关心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死亡只要她一死
死亡,结束,消失,不见。
未来就此断绝。
前方空无一物,永远消灭,不能重新再来,无法挽救。
什么都没有。
莫名的失落感,自己的日常生活突然缺了一块的空虚感。
苏炎有种窥伺地狱底层的感觉,而他知道自己跟苏非一样正濒临某种关键点。虽然没有理由,可是有意义,对六岁的男孩来说,这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我
倘若自己的幻想是这一切的原因。
假如自己的幻想是错误的。
能够拯救这孩子的也只有自己
苏炎心中涌起这种确信。这或许是幼儿特有的愚昧和自以为是的误解,然而在当时,对他而言是真实的,具有与真实同等的意义。苏非的生死,交托在苏炎的手里。
因此
我
再许下超越这孩子死亡的祈愿吧。不停祈祷,直到取消原本的荒谬幻想,相信自己的祈祷足以推翻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
父母都是公开声明不相信神明的人,在这样的父母影响下,苏炎亦从未向神明祈祷可是如果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请神就算不是神也好任何人都好请你)
苏炎牵住小小的手恳求。
(这孩子请救救这孩子)
穿透眼睑的光芒。
那道白光甚至让人感到痛苦苏炎睁开眼。
他似乎因为拼命祷告、祈求,不知不觉耗尽力气睡着了。
猛一回神,发现父母都不在,只有靠墙而坐的苏淼正沉沉酣睡,她身上披着一条毛毯。
于是
苏炎立刻抹去在意识里扩散的睡意,站起身来。
父亲呢?母亲昵?还有苏非呢?
听见他慌张奔出房间的脚步声,醒转的苏淼揉着眼皮但他连这件事都没理会。
他发狂似的在家中寻找。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这化为恐惧,压着年幼少年的身躯。
结束,消失,不见。
死亡。
未来就此断绝,所有可能性消灭殆尽。说不定三个字涵盖的所有可能未来,都化为单纯的幻影烟消云散。
一想到此,他就再也无法忍受。
说不定可以更重视她,说不定可以更喜欢她,说不定可以给予她更多喜悦。
她长大以后,说不定会开口叫自己哥哥,说不定可以一起体验许多快乐的事、开心的事,说不定痛苦时可以相互扶持,说不定可以一起跨越悲伤。
这些未来,这些无限的可能性。
一切都已不见,消失。
苏炎觉得自己此刻才初次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啊啊
他好想看看那张可恨的小脸蛋。就算是哭声也好,什么都好,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还活着,这就将成为可能性。不晓得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明天将会如何;然而,只要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这都将成为明日两人一起生存时的可能性。
他认为这是就算赌上一切都值得相信的美好事情。
(拜托拜托)
少年开启通往室外的最后一扇门。
接着
你醒了吗?
父亲的声音。
然后是父母伫立在逆光下的影子
啊
苏炎频频眨眼,待眼睛习惯了强烈阳光,他望向母亲的心口。
母亲抱在怀中的妹妹。
苏炎发现她正发出从昨天的样子,完全无法想像的安隐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立刻跌坐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虚弱无力的笑声同时某种东西从脸颊滑落。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初次察觉自己在哭泣。
就算照顾她很麻烦,就算原本不是家人。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倘若自己的明天少了她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将会很寂寞,宛如理应在那里的某种重要之物全部遗失一般。
正因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太好了哈哈哈哈
话不成声。
跌坐在家门口,脸颊被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冒出的水滴沾湿少年只是一味抬头看着妹妹傻笑。
......
自己即将死亡。
女子看见这个未来。
并不是预测,这是已经决定的未来,甚至不容其他可能性介入,刻划在女子背脊上的伤口很大、很深。
早已感受不到疼痛,手脚也无法移动。视野逐渐变暗,就连理应在身旁流动的潺潺流水声,都开始逐渐远离。
所有感觉与身体缓缓分开唯独意识恍恍惚惚地飘浮在虚无中,但也终究随着流淌的血渐渐稀释。
而且
(啊啊是谁)
数个气息慢慢接近女子。
但这股气息并非人类所有。
女子已无法掌握这股气息的真面目,但恐怕是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包含魔物在内,边境的荒山里散布着大量的危险动植物。不论来的是什么动物,一匹就足以对妇女小孩造成威胁,若是成群的魔兽,有时就连一支小队都有危险。
无处可逃。
基本上这名女子现在连动都不能动,这正是命运的最后一击。
不公平、没道理,而且缺乏慈悲,命运这种东西原是如此,大部分时都没有人类意志介入的余地。
可是
(来人啊拜托)
女子恳求。
女子以逐渐淡化的所有意识祈祷。
(来人啊救救我帮帮我这个)
女子原本完全不相信奇迹,她非常明白祈祷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在短促而缺乏幸福的人生中,她深深体会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只能靠自己的手脚划水前进。她非常明白恳求、祈祷这种事不可能只靠这些抵抗命运。
然而此刻的她除了恳求、祈祷之外,也没办法做其他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