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之境第七日。
已有整整两日, 楚诺没有看到任何白光划过天际。
她挥舞铁剑发出一道火蛇，将最后一只魔兵的脑袋华为灰烬后, 身边已看不到任何魔兵, 也看不到任何修士。
七日七夜几乎不间断的战斗, 意识几乎已经麻木，当楚诺突然停下不再战斗时, 甚至有些头重脚轻的失衡感。
气海、识海在两日前已开始发烫，思维也变得缓慢起来。
楚诺将铁剑拄在地上稳住身形，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战场上已没有一只活物, 安静得如同一幅巨画。
而此时此刻, 隐仙宗第一峰的峰顶上却是一片哗然。
就连老成持重的元婴修士们也禁不住变色, 盯住楚诺虚影上方显示的一排数字：一千八百零一。这代表楚诺已经死亡一千八百零一次。
她竟然打破了莫仲保持的最高纪录, 并且她还在绝望之境里坚持着！
钟无禁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知道楚诺的意志力强，但没想到会强到这种地步。不只是意志力，楚诺的灵识应该也比普通炼气修士强得多, 毕竟这孩子才炼气六层啊。
他兴奋地用手肘连捅了步尘几下，嘿嘿笑道：“老夫要定这女娃娃了。臭小子，赶紧努力修炼吧，小心到时候被你小师妹揍趴下。”
捅了几下步尘都没反应，钟无禁回头一看, 只见步尘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双眸晶莹得几乎要喷出水花来。
钟无禁摸了摸头, 不解地道：“怎么, 一想到被未来小师妹揍，你很兴奋么？”
巨剑部的凌巅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目，看到楚诺头上显示的数字后，目光一凌，却没说什么，又缓缓闭上双目。
琼绮有意无意地瞥了凌巅一眼，忽地展颜一笑，朝陆青元道：“这孩子将来必定了不得，只可惜啊是个女孩。我们女修的修道之途可比你们男修艰难得多，你该收她做义女，省得某些人早晚打她的主意。”
话音刚落，噗噗噗几声，陆青元身后的三名掌门执事、还有在座的几名长老，不约而同地将正在品尝的灵茶喷了出来。
这话含沙射影啊，“某些人”分明指的就是巨剑部的长老凌巅嘛。
凌巅有收集小妾的嗜好众所周知，但他战力强悍，被看作是陆青元之下第一人，自符鼎部那个老怪物闭关后，就没什么人敢背后嚼舌头，挑战凌巅的度量了。
加之凌巅的功法本就需要阴阳调和，陆青元作为掌门，站在隐仙宗的立场上也不好多说，唯有时不时提醒他不要做得太过分。
整个隐仙宗，也只有琼绮一人敢当面怼凌巅，而且常常骂得凌巅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但当着一众长老和小辈们怼凌巅，这还是第一遭。
至于众目睽睽下逼着掌门收义女这种事，真的只有琼绮长老做得出了，就连符鼎部山上那只老怪物当年也不敢。
陆青元面上保持掌门应有的微笑，私底下秘密传音给琼绮道：“绮儿，你又想闹什么？等试炼结束后，我答应过去陪你抚琴便是了。”
琼绮脸色一板，瞪着陆青元传音道：“谁说我闹了，我是认真的。那女娃娃分明有潜力，既然被我见到了自然要帮她一把。刚才凌巅那老混蛋的眼神你难道没瞧见？你若认了这义女，那老混蛋便不敢伸手了。”
陆青元暗暗叹了口气，如果琼绮说她是认真的，那他十个陆青元也拗不过。更何况她现在是举足轻重的凝丹部长老，已不是从前承欢膝下的小女孩了。
陆青元沉吟了片刻，便朝向众人道：“这孩子的意志力我生平未见，若她能通过内门试炼，我便收她为义女也未尝不可。”
凌巅面色不变，也未睁眼。
别的长老和掌事们可是个个瞪圆了眼珠，面面相觑，心想这几日掌门和琼绮长老暗中眉来眼去传小纸条就够看的了，现在又爆出这么个大新闻，回去一定要和弟子们好好八卦八卦。
此刻的楚诺并不知道，陆青元一句话，自己便已身价百倍。
她已在这片古战场上走了很久，却依然没寻到一只魔兵的踪迹。
绝望之境还未消失，这说明幻境里的魔兵还未被完全消灭。而楚诺的道境自从停止战斗后就没有了震动的现象，这使她越发急切地想找到残余的魔兵。
也幸好那些严苛的规矩在楚诺入围两千人时就已经取消，否则她停止战斗的时间早已超过三炷香，若那些规矩还在，她只有被踢出绝望之境的份了。
明明是杳无人烟的战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楚诺立时警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
难道是灵识太疲劳出现幻听？或者只不过是偶尔吹过的风声？
楚诺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却也没有放松警惕，运行起蝶影闪以防万一。
又是一声叹息，接着是女子哼唱的歌声。
这次肯定不是幻觉！楚诺立时站住，全面进入战斗境界状态。但再仔细听那歌声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歌声的音质并不完美，甚至有些音都不准。但那歌声里充满温柔和愉悦，象夜间的海风轻轻推动小舟。
那歌声……和小时候记忆里的很象。不，是一模一样。
每次临睡前，母亲都会那样唱歌。只是在她还需要那样的歌声才能入睡的年纪，那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现在。
楚诺缓缓放下了剑，张大的瞳孔后有越来越深的黑洞在蔓延，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在荒凉的古战场上显得有些诡异。
她面前的地上，从碎石下慢慢钻出一根手臂粗带刺的青藤，在她面前扭动、舞蹈。当那青藤长到和楚诺一样高时，从青藤顶端开出一朵火红的花。
那花有种让人觉得凄美的感觉，五片花瓣非常柔软，薄得如同透明的细纱，象水中的火焰一样袅袅舞动，正对着楚诺迷茫的面庞。
但这朵花的花心却是一个黑洞，看不透那黑洞里有什么。
没有心的花！
楚诺无知无觉地“看”着这朵花，“看”着它慢慢长大，从拳头般大小，直到大过一个人的头颅。
突然那花的花心裂开，露出黑洞里上下两排明晃晃的尖牙，从两排尖牙中间弹出一根长满利刺的舌头，嘶叫着伸向楚诺面门！
而楚诺依然两眼茫然，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对眼前的危机浑然不知。
千钧一发的时刻，楚诺灵识里响起一声清鸣，仿佛一把利刃，割开了魔花释放的幻术屏障。
楚诺霎时清醒，正好瞧见魔花的怪舌弹出，猩红的利刺和那两排鲨鱼一样的牙齿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时耳边、灵识里同时听到两个声音：“退！”
不用提醒，楚诺也已激发了蝶影闪。她刚才虽然已出现幻觉，但凭着潜意识里的一丝意志，蝶影闪一直未停止运转，否则不会这么快能激发。
背后生出两道巨大的蝶翅残影，风一般倒卷过来，紧接着楚诺整个人便倒弹出去。
在楚诺倒退的时候，斜刺里从后往前横扫过来一道黑影，扫过魔花的花柄。
魔花尖声嘶叫了一声，想回头咬那个挥出铁剑的修士，但已经太迟了。整朵花从青藤上掉落下来，花化成一滩血水，而青藤则迅速缩回地面，不知所踪。
楚诺惊魂未定，刚才清醒的一刹那，那魔花近在咫尺的狰狞样子让她着实受了一惊。
她朝出手相帮的修士望去，那是一名身材修长、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修，面色漠然地收起铁剑，回身朝楚诺看来。
刚才其中一声“退”便是这书生男修发出的。另一声则是出自凝晶兽。
这时凝晶兽嗤笑了一声，对蓝雀道：“你不是说不帮么，怎么无端端叫起来？”
蓝雀怒道：“吾乃天地间最伟大的魔兽，一朵小小的摩罗花也敢在吾面前卖弄控灵术！吾一嗓子就能破了它！”
与此同时，那书生男修和楚诺的目光对上，两人同时一愣，接着眼里都出现了迷茫的神色。
那书生打扮的修士有一张秀气的脸，一身青衫，个头比现在的楚诺略高一些。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住楚诺的双眸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有些诧异和迷茫，但也只是一瞬的时间，眸色便又变得清淡，整个人看上去淡漠得仿佛一道孤烟。
楚诺刚看到男修的那双眼睛时便是微微一震，那一刻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曾经见过这双眼睛！
正当她努力在记忆里寻找这双眼睛的踪迹时，意识忽然变得有些模糊，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曾经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灵识里凝晶兽忽道：“别想了，你是想不起他是谁的。你没发现嘛，进入绝望之境有二十万人族修士，却从没听到有人互问名字。因为这阵法里被下了禁制，屏蔽了你们的部分意识与记忆，为的就是不让你们知道对方是谁。哪怕你去问他是谁，他都无法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楚诺暗自点头，马师兄曾略提过此事，宗门为了保证试炼的公平、减少纷争，绝望之境内的外门弟子从头至尾的确是互不认识的。她当时就觉得古怪，随口一问不就能问出互相身份了么。但马师兄对于这一点也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现在经凝晶兽提醒，才知道是禁制的作用。这禁制也真是厉害，人在其中竟浑然不觉。
这时那书生男修忽道：“我见过一人，也会这种提速的功法，和你的一模一样。但我既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亦想不起那功法的名字。”
他说道这里环顾四周，淡淡地道：“想必是因为某种禁制的缘故。”
楚诺灵识里静默了片刻，蓝雀哼了一声，凝晶兽则道：“此人资质不坏，炼气十层修为竟也能主动察觉到此处禁制。”
楚诺一开始就已发现这男修是十层修为，只在炼气大圆满之下，在外门弟子中已算是拔尖的了。但不知为什么，倒反是那双眼睛带给她的感觉更为强烈。
书生男修走近了几步，楚诺本能地握紧了铁剑。
“那提速功法是何名？”男修的目光扫过楚诺握剑的手，无论神色还是声音都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漠然。
楚诺扬眉，不答。若是在外面，她会顾忌男修的十层修为而敷衍一下，但在这里谁都不认识谁，有什么必要掩藏自己的脾气。
那男修微怔，接着垂眸一笑，嘴角划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是我唐突了。我一向对各种功法颇有兴趣，你那提速功法如此简单有效，请问可以告知那功法的名字么？”
楚诺神色稍缓，动了动嘴，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蝶影闪的名字。这种感觉非常古怪，明明意识里知道那个词，但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她做了一个哭笑不得表情，道：“对不住，我将那功法的名字忘了。”
“是禁制的缘故。” 男修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楚诺盯住那双眼睛，越发确定自己曾经见过。不知为何，一看到那种淡漠的目光，她心底就会生出强烈的警觉。
突然楚诺面色一变，背后生出一对巨大的蝶翅残影，以令人无法看清的速度倒卷过来，同时楚诺的身影化作一道残影向后疾退。
楚诺退后的刹那，手腕被人快如闪电地抓住。待停下时，发现竟是那男修抓住了她的手腕，借她的蝶影闪一起快速退开。
人一停下，男修立刻松开楚诺，挥剑朝前方横扫。淡红色剑气奔腾处，一朵脸盆大的火红摩罗花跌落，只不过片刻，便化作一滩血水渗入碎石地里。那根带刺的青藤，则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地里去。
这次一次，那青藤已有小腿般粗。
楚诺看住那男修，面色有些难看。
她施展蝶影闪之前面色大变，就是看到从男修身后的地底突然钻出来的摩罗花。摩罗花的速度比前一次快了许多，几乎是刚钻出地面就开出花从背后向男修发起攻击，开出的花也比前一次大了许多。
但那男修的反应也是惊人。还从来没有人能在楚诺施展蝶影闪的时候抓住她，除非这男修看到她脸色变化时已有预判。
在一刹那的时间里正确判断出她的下一个动作及行动方向，这人的反应该有多快？与人斗法的经验又该有多丰富？如果是敌人，必定是个危险的敌人。
男修见到楚诺面色，淡淡一笑：“又唐突了，真是抱歉。”
一指青藤消失的方向，道：“此花先天法术防御力极强，不畏普通术法攻击，只有花柄处能被利器砍下。但每砍断一次，下一次开出的花越大，战力也越强。”
楚诺皱眉，不管那男修到底是谁，为何她会生出这般强烈的警惕心，但现在他们的共同的敌人是那朵摩罗花。
她不知摩罗花下一刻会从哪里钻出来，警惕地将铁剑横在身前，道：“我听说有些木属性的魔族有不死不灭的能力，这摩罗花怕就是如此，如何能灭杀？”
男修道：“不死不灭也是先天功法，是功法就要用魔气，将它杀到魔气耗完便可。”
楚诺默然，那摩罗花已是炼光六级，相当于人类修士炼气巅峰的修为。杀到它魔气耗尽，谈何容易，更何况这只东西的战力会越来越强。
但越是艰难的战斗，对她道境的提升越是有好处。她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挑战。
楚诺深吸了口气，刚说了个“好”字，腰间一阵象被烧伤一样的剧痛，腰部被一条带刺的青藤死死缠住。
摩罗花从两人身侧的地面破土而出，主藤已有一人腰身般粗，开出的花盘有水缸般大小。花瓣厚实已不再透明，血红的花瓣上竟有青色的经脉缓缓蠕动，象活物一般。
楚诺胃中翻腾，那青藤只是缚住腰部，持剑的手臂并未被束缚住，她急挥铁剑，体内灵气狂涌，火、木、水三种法术齐发，绞成一股三色光柱，朝摩罗花猛击。
法术落在摩罗花的花、叶、藤上，发出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竟一一被弹开，只留下极细浅的划痕。
这摩罗花果然如那男修所说，根本不惧普通法术。她楚诺索性放弃术法，直接拿铁剑在缠住自己的青藤上狂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