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有时不是我的旧情人, 不要再提这种可笑的事情。”齐瑶面无表情地道,“我从来就没有情人。”
她只有自己。那个酒肆青年也不是她的情人,和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厌烦了其他男人的骚扰。
她的想法很简单, 那就是活得久一点,活得好一点。盛开在暖房里的牡丹会被人精心呵护,野地里的雏菊却只能受人摧残。
许落纸认真地审视齐瑶, 他还从未有过象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打量过这个女人。从一开始的砰然心动, 到后来的心痛乃至疯狂, 他觉得那都不是自己, 或者只是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还好, 他并没有沉溺在疯狂里越陷越深, 在经历了这一切后, 他终于冷静下来。受到屈辱和背叛的只是他的躯壳,真正的自己象从前那样掩藏到躯壳之后,象一个旁观者一般去观察一个人,看待一些事。
视角发生了变化, 许多事看起来也就不同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 眉目如画:“那真是太可惜了。其实我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齐瑶不置可否, 漠然道:“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许落纸打开折扇, 手指徐徐拂过扇面, 便将刚才那个不小心滴上去的墨迹抹去。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了。”
……
楚诺在一只无影兽的断螯下找到了佘鸣玉。战斗开始后没多久,她就一直没再见到过佘鸣玉, 直到现在。
这可怜的女子先是莫名其妙地到了魔灵界, 先后经历了迫嫁、丧母、被抛弃的遭遇, 现在全身骨骼碎裂, 不省人事,真是惨得不能再惨。好在有荆有时这样的天才丹师在,哪怕一心求死都不太容易。
只是两枚丹药的事情,佘鸣玉的伤势便开始有了明显好转,人也很快清醒。但毕竟是极为严重的内伤,想要彻底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
楚诺并不担心佘鸣玉的伤势,或者说,她对荆有时有绝对的信心。她担心的是佘鸣玉此时的状态。
按理说佘鸣玉是个极其脆弱的女孩,但她醒来后,并没有任何恐惧、不安或者痛苦的表现。她一句话都不说,神情木然地看着有时村的炼气后生们处理惨不忍睹的战场。
她曾经极为羞涩,连和楚诺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可是现在,当一名粗心的后生不小心碰到她的肢体时,她没有一丝反应,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那后生吓得脸色苍白,一连串地道歉,她只是木然地看了那后生一眼,目光里完全没有焦距。
“可怜。”尚汐在楚诺身旁叹了口气,“这样漂亮柔弱的女人,本应是被男人呵护的。”
他挺了挺胸膛,好象他就是那种可以托付的男人。
楚诺摇了摇头:“如果一直期盼被强者保护,最终的结果就是变成食物。羊羔在狼群里是不会被保护的,而是被吃掉。”
尚汐挠了挠头,茫然地道:“小荆又不是狼,我更加不是。”
楚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
战场清理完毕后,地龟继续向南行。
无影兽群背后的魔族指挥者始终没有出现。三人觉得魔族之所以没有出现,要么是没有把握轻易击杀他们,要么就是有更强的后手在等着他们。
楚诺更偏向于前者。
“为什么?”尚汐不解地问。
“因为没有必要损失更多来对付我们。但若不动用更强的手段,又很难击杀我们。”
尚汐争辩道:“他们连无影兽群这样强大的战力都动用了,如果就此放弃,岂不是无功而返?……不对,不是无功而返,整个无影兽群都全军覆没了,他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割了块肉出去。”
楚诺道:“的确是白白割肉,但不是因为我们。无影兽群本来就不是针对我们,而是针对宗驰的。现在宗驰跑了,如果他们还有后手,应该会把力量用在宗驰身上。”
尚汐扬起眉毛:“你真的认为他们的目标是宗驰?难道我、小荆、或者小冯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来对付?”
楚诺点头:“我不关心几位道友的身家背景,我只知道,至少这次魔族不是针对你们。宗驰逃走前,几只最强大的无影兽包围了他,但并没有出手杀他。我想他们要的是活的宗驰,我们撞进来只是凑巧。只是不知他们要宗驰做什么?为什么宗驰对他们来说这般重要?”
她亲身经历数次毁灭性的大战,战斗经验比尚汐、荆有时这些世家子弟要丰富的多,对于和战事相关事情的判断已经接近本能。当时情况极度危机,荆有时几人根本无暇注意无影兽群对宗驰的古怪举动,但她还是一眼就看清了无影兽群的意图。
尚汐突然有种挫败的感觉,心想战力已经不如这女人了,也就是家世背景可以显摆显摆,哪知道人家说“不关心”,这还怎么搞?
“那为什么要偷袭我们?”一直没有说话的荆有时问道。
“不是偷袭,是拦截。”楚诺道,“阻止我们与宗驰会合。只是他们低估了我们的力量,被我们灭了兽群。”
“有些不对。”尚汐沉吟道,“宗驰过来找我们时,那些无影兽并没有全力追击,更象是故意撵着宗驰来和我们会合。可如果是将我们和宗驰一锅端的打算,为什么开始的时候要分出兵力来对付我们?为什么不集中兵力一网打尽?那样的话,在银魅觉醒前我们可能就已经被干掉了。”
楚诺和荆有时都沉默下来,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况的确有点象是无影兽群把宗驰赶过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这魔族指挥者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尚汐喃喃地道,“我竟然觉得这个魔族指挥者,象是故意用我们来消磨这支无影兽群。他当然不会关心我们的死活,他想要的结果就是消耗,要么消耗掉我们,要么消耗掉无影兽,最好是同归于尽?”
楚诺和荆有时都沉默下来,半晌后荆有时道:“你的确是想多了。”
哪个主将会想要自己的兵死多一点?只听说过钱多烧手想花掉一些的,没听说过兵多烦心想干掉一点的。
无论如何,不管魔族是否会再次出手,让地龟继续南行总归是目前最安全的方案。南面的妖兽和魔魂兽等级低,羊肠谷的出口也在南面,万一遇上魔族,一旦不敌至少可以逃得快一些。
三人各自回自己的石室养伤调息。约摸一个多时辰后,地龟突然停了下来。
楚诺心想难道自己料错了,魔族真的对他们再次出手了?跃出石室时发现荆有时和尚汐也在池塘边,也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我没让地龟停下,是它自己停下的。”荆有时无辜地道,但语气马上变得有些郑重,“它好象有些悲伤。”
这句话楚诺听来不觉得什么,但是尚汐却是吃了一惊:“究竟出了什么事?”
荆有时苦笑:“出去看看便知。”
两人同时踏空而起,尚汐拔出了大泽剑,荆有时取出一枚法丹握在掌心,如临大敌。
凝晶兽察觉到楚诺的不解,在灵识中解释道:“这地龟应该是上古时期的奴兽的后代。奴兽生于天地,与天地合道,生性淡漠,极少喜怒哀乐。之前你们与无影兽战斗,这地龟并没有惊慌恐惧便是这个原因。此时悲伤,极不寻常。”
三人来到有时村结界外,只见地龟高高仰起头,发出一道低沉悠长的声音,象是在叹息,又象是在悲鸣。
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一只身形大过它数倍的巨龟,身体倾斜匍匐在地上,四足大部分已经深陷地底,与地面融为一体。它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眼神极为暗淡。
那只巨龟的腹部有清泉汩汩流出,浸润了周围一大片空地,在月光下象是黑色发亮的血泊。
荆有时望着那一大片湿地,叹息道:“水对于神兽来说就是他们的血液,如果那只地龟连储水的能力都丧失了,那便是真的临近死亡。我们的地龟感知到了同类死亡的气息,才会因悲伤而止步。”
“是宗驰的地龟神兽。”尚汐朝四周望了望,道,“这里魔气弥漫,附近有战斗过的痕迹。”
荆有时忧心忡忡地道:“我记得宗驰的镇子有镇民千人,不知那些凡人现在如何了。”
三人朝巨龟背上望去。
那是个不小的镇子,昔日的繁华热闹,如今已被荒凉冷寂取代。虽然巨龟重伤将死,却不象是经过战斗的样子,镇子依然完好无损。只是街道上空无一人,屋舍房门紧闭,没有一丝人声,偶有几声不安的犬吠,吠声中充满焦躁和恐惧。
荆有时放开感知朝镇子探去,片刻后面色复杂地道:“大部分镇民都活着,只是都躲在屋子不敢出来。”
也难怪,那地龟虚弱得难以维持结界,结界一破,外界冰冷的空气将立刻入侵到镇子里,不出一个时辰,镇子里的老弱妇孺都会被冻死。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敢在外面游荡,只怕都吓得躲在家中等死。
“去镇子里看看情况,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在这里。”
“怎么进去?”尚汐反问道,“若是地龟完好,我们还可以撕开结界进去,地龟会自行修复结界。可如今看它这样子,能维持这稀薄的结界已经很不容易,若是强行撕开,只怕这结界会就此崩溃,那里面的人就危险了。”
荆有时默然,他踟蹰不下的就是这个情况。
“我来吧。”楚诺说罢,便朝那巨龟飞去。
“你来?你怎么来?”尚汐喊了声,急急跟上,“我说楚妹子,楚仙姑!这可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地龟神兽!把结界撕开谁不会,关键是撕开了还得给补上,要不这结界就完了,那里面可是一千条人命,你还是……”
他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楚诺已经飞到地龟跟前,直接将双手按到结界上。随着她的双手朝两边分开,结界上出现了一条一人来高、竖目形状的裂缝。
尚汐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还真撕?”
楚诺看到结界上越来越暗淡稀薄的灵气脉络,知道巨龟坚持不了多久,冷冷地瞥了尚汐一眼,道:“进去。”
尚汐被她冰凉的眸子一瞥,微微有些发怔,讷讷地道:“妹子你别这样看我,看得我两腿发酥,走不动了。”
楚诺差点没气笑,眼皮抬了抬,道:“赶快进去,即便我能将这个窟窿补好,巨龟也撑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荆有时淡青色的身影已经越过她与尚汐,掠进结界里。
尚汐赶紧跟着钻了进去,到底是有些好奇,又回头去看楚诺。这一看,便呆住了。
只见那道裂缝不但没有崩溃,反而随着楚诺双手合拢而合拢,最后融在一起,仿佛从来没被撕开过。又见楚诺双手搅动,最后两手三根手指捏住虚空,然后向两边一拉,这动作……是在结界上打了个蝴蝶结?
“你怎么做到的?”尚汐瞪大眼睛问。
“缝起来的。”
尚汐竖起了大拇指,不再说什么。窥探修士的秘术是忌讳的,既然楚诺不想说,那他也不便追问。
其实楚诺说的倒是实话,刚才她的确是将结界上的灵气脉络又缝合了回去,只不过别的修士无法修炼《炼光聚气诀》,看不到那些脉络,也就看不到她的手段罢了。
三人很快便到了地龟的中心地带,一个比有时村地龟池塘大数倍的地方,象一个小型湖泊。
每只神兽的中心地带都有这样一个水域,那是神兽的“心脏”。神兽自身会吸收空气里和地底的水分,住在神兽身上的凡人,有机会也会往神兽的心脏中注水补充。这个水域中的水越干净充足,神兽的生气便越是旺盛。
而现在,这个小湖已经几乎干涸,露出湖底的淤泥。
和有时村一样,宗驰的镇子也饲养灵禽,并且是稀少的朱鹤。朱鹤的羽毛是飞行法器的极好原料,血液可以制药,也可以制成昂贵的符汁,或是加强法器灵力的药水。但现在,这些美丽的灵禽已经变成干瘪的尸体,密密麻麻散落在干涸的湖泊上,象是喷洒出去的血迹。
和有时村一样,这里也种植灵草灵植,湖边有大片的灵田。现在田地里却连一根干稻草都见不到,只有大片的灰烬,仿佛被烧过,却没有一点焦味。
荆有时慢慢握起了拳头,嘴抿得很紧,太阳穴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楚诺诧异地看向他,在她眼中,荆有时一直都是好好先生谦谦君子,何曾见他有过这般愤怒的样子。
荆有时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定了一些情绪,朝楚诺解释道:“这些灵禽、灵植都是被吸干灵气而死,包括这只巨龟,也是因为被吸取了过多的生机,而彻底断绝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镇子里所有的炼气修士都已经死了,也是一样被吸干了所有的灵气和生机!”
“宗驰那个畜生!”尚汐黑着脸骂了一句,“这是他的神兽,他的镇子,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齿之事!”
楚诺面色平静,她亲身经历过许多更残忍的事,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象产生心绪上的波动。
她望向湖底,那些死了的朱鹤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又将感知推向大片的灵田,以及镇子的地底,只感知到了极其稀微的灵气。看来是一种特殊的法术提取了灵禽和地龟的灵气和生机,造成了他们的死亡。
“你们怎么肯定是宗驰做的?他还没结丹,如何有这样的能力?”她问。这种瞬间吸干大量灵气和生机的法术,很残忍,但也很神奇。在仙元大陆,只有结丹以上的邪修才能做到。
“他自己当然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契约地图可以。”荆有时道,“很久以前人族就发现,如果将契约地图毁去,那么与之有联系的所有灵物身上的灵气和大部分生机,都会汇聚到契主身上。”
楚诺眉梢一跳,问道:“被吸干灵气和生机的也包括守护仙人?”
“当然不包括。”尚汐道,“发现这个秘密后,人族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契约地图改造,使之遭到毁损后不会影响其他守护仙人。但神兽和神兽身上的灵物,包括那些暂时无法签订契盟的炼气修士,还是无法避免。可是作为契主,谁会丧心病狂到让自己的神兽和仙人苗子为自己陪葬?”
荆有时接口道:“在我们魔灵界,神兽是人族的根本。若是契主让自己的神兽陨落,不但自己会声名狼藉,连家族都会因此蒙羞。”
这时三人心念微动,同时转过身去。
这个镇子的屋舍排列极为整齐,屋舍、街道皆围绕中心小湖而建,有八条宽阔笔直的主干道,始于湖岸,终于龟背边缘。如果从高空俯瞰,整个镇子就象一张巨大的蛛网。楚诺他们站在干涸的湖边,一转身,视线便能通过其中一条主干道一路望到镇子尽头。
现在,在这条主干道上,从最邻近湖边的一间屋舍中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一道苍老颤抖的声音:“您说得没有错,所有的炼气后生们……全都已经死了,现在这个镇子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凡人。”
说话的是一名灰袍老人。自他说出这句话后,自他附近的屋舍里,陆陆续续有人打开了门,许多衣着各色的男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来到老人的身后。
所有的人都朝着楚诺三人跪拜了下去。
“小老儿姓朝,街坊邻居都叫我朝爷。我是这里的镇长。”灰袍老人道。
荆有时伸出双手,对那老人虚抬了一下,道:“不必跪拜,都起来吧,起来才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