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里,常初雪将黄册抄本平放于几上,翻开来一目十行,此番虽只为考校陆绎记录的人员资料,但如此锱铢细览,依旧感受非常。愈看,神色愈发冷峻,待看到一处,目光瞬间闪过一抹凌厉,遂取了几册户帖,对照着看起来。微抿了嘴唇,皱眉查对许久,才将这一页翻开,凭户帖把其中两册看完,水目偏置,多了些疑云,又拿了剩下几册,对着户帖抄本查验起来,眉头愈发紧锁,往日平稳的气韵也有了些涟漪浮动,红唇一张一翕,似乎被这一页页毫厘户迹,搅起了沉寂已久的思绪,目光于翻看间游走不定,时而凝神专注,时而飘忽稍虑,几册看下来,似乎吞咽了人生百味,将最后一册慢慢合好,之后如数放回箱子,顺手取了通关记录,将嘉靖二十三年之前的记录大致捋了一遍,微微皱了眉,神色由一开始的稍许不解,至渐渐流露出满满的肃穆。将记录合上放回箱子,右手缓展兰花,撑了侧额于几上,有些疲惫地合了双目,左手轻搭膝上,胸前起伏,似乎未定心绪。如此入定般合目凝神许久,方才缓缓启目,正了身子,似是自嘲般轻笑一声,转而起手伸向那略带焦黑划痕的红木盒,拿出来放在小几上:同样的锁,同样的封泥,左印离氏封存,右印丙申春分,常初雪想起这正是父母成亲的那一年,不禁心生疑惑,同法去了封泥,打开盒子,同样厚实的信封,微皱了眉头,将信拿出,把盒子放在榻上,翻过信,红漆封印上是锦衣卫三字,小心地将封口划开,不损三字分毫,把里面的信纸取出,将信封放于几上方去看信。对这封信,常初雪可谓一知半解,经方才对几人黄册与户帖私本的查验,以及她母亲留下的信,已多半猜出其中内容,只是对有些事情仍心存疑惑,如今倒是要尽数解开了。此时,西暖阁内落针可闻,髹漆朱砂描金龙马飞翼神龟连腹象鼻四足圆鼎大香炉中,幽幽散发出淡淡的苏合香,令人愈发清目明神。常初雪坐在那里看着信,气态有如辟谷,鼻息不闻吞吐,神目无察游移,可细看去,却见纤手微颤,惹得那枯黄的信纸,在一旁从半启的雕花大窗中透进来的如血夕阳照射下,灿若洒金,摇曳生姿,与之相对的,是常初雪那已如死灰般的惨白颜色。好似看完了信,常初雪似重获魂魄般深吸一气,却奈何舒不出一口畅然,孱孱弱弱地把手中的一沓信纸胡乱摊放在小几上,浑似无依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绝色容颜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猝然瘫坐在地上,一旁的黄花梨嵌石圆凳被撞得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常初雪却浑然不觉,双手着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上身,似乎随时会昏厥过去,殿外侍女听闻殿内凌乱,匆忙闯进殿来。
那侍女知道规矩,所以,只于重重垂曼外,谨声探问,语气却有些焦虑“郡主可安好?”
常初雪银牙碎咬,身上不住地颤栗,垂着头,墨缎松散,旖旎地披洒在身上、股上、地上,衬得其凌厉威仪的面孔,掺杂了些许无法控制的迷茫与慌乱,语气尽力保持着平静,声音不大,却让人觉得振聋发聩,一字一顿道“出去。”
那侍女明白,常初雪从不说第二遍,只得听命“是。”不敢耽搁半分,赶紧退出殿外。
青羊山脚下,朱希忠静坐马上,其旁是陆炳次子陆太常。朱希忠凝望山腰处的点点旌旗,目光沉着。一信鸽缓缓落于陆太常的马头,陆太常伸手抓过鸽子,提腿抽出小匕首,一刀捅向鸽子腹部,顺势一划,刀锋凌厉,鸽子立时两半儿,收了匕首,伸手将其内脏尽数掏出,血肉模糊间,隐约可见一个鸽子眼般大小的蜡丸,丸上细线可寻至鸽子颈部,陆太常咬断细线,将鸽子皮囊连同内脏收在马鞍一侧的牛皮袋里,用随身小包中的棉布将蜡丸擦拭干净,交予朱希忠。
陆太常语气恭敬地向朱希忠道“朱大人,大哥的信。”
朱希忠伸手接过蜡丸,轻轻一捻便一分为二,将信拿出来,把蜡丸交还给陆太常,陆太常将蜡丸也放到了牛皮袋里。朱希忠把信看完,于掌中轻轻一握,再张开手,已是一掌青烟随风而逝。
朱希忠没有转头,问道“二姑娘到了么?”
陆太常思索片刻,拱手向朱希忠道“若不出意外,这时辰应该已到了。”见朱希忠没有说话,知道朱希忠从不听‘应该’二字,赶忙谨声拱手道“是,我立刻派人去探查。”正说着,一缇骑策马至朱希忠身旁。
那缇骑拱手向朱希忠,言简意赅“禀大人,常小姐已到。”见朱希忠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随即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