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是生在广东的农村大院里的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虽然喜欢和其他小朋友闹,但从来都没有和其他小孩闹过矛盾。在那个信息都还很闭塞的年代,她们村里的封建思想还是非常浓的,女孩都很难存活下来。有的小孩一出生,如果被发现是女孩,有的直接就挖坑埋了,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甚至有的直接就会拿去喂家里的看门狗。仿佛生的不是人,只是一坨肉,或者是一块割下来的肿瘤。狗吃了半辈子死物,还不敢杀活物,何况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人,听到婴儿被扔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凑都不敢往前凑。
把小孩弄死这种事对于看了一辈子门的狗来说确实有点难,不过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就简单的多了。
好在佳佳的父母都没有老一代人重男轻女的思想,从小便对她疼爱有加,邻里之间相处也很和睦,关系融洽。村里女孩极少,所有不喜欢自己有女儿的人都很喜欢别人的女儿,毕竟将来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要生儿子,还得指望她们。所以她的大半个童年都是在自己父母的关爱和别人父母的关爱中长大的,从小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完美的事物都是不愿久存的,它们厌恶并憎恨着这个世界,它们向往着破碎和毁灭。
1997 年,她因为一块棒棒糖,横跨着大半个中国,被人贩子拐走,从广东卖到了山东,给一个四十多的酒鬼做了老婆。
那年她六岁。
四年之后,酒鬼为了避免双手被债主砍掉,又将她卖给了另一个酒鬼做老婆。
她今天 24 岁,十岁到二十四岁的故事她还没有跟我讲,我也没问。因为我看到她讲到十岁的时候眼里已经有泪光出现,被她擦去了。
我尝试着想去理解她,但是没有尝过黄连的人,哪怕见的再多,作为旁观者终究也是无法知晓它的苦味的。正如这世间是没有人可以完全的理解另一个人的。
我才终于明白,理解一个人,就像理解这个世界一样的困难。
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街上所有的店铺酒馆都熄灭了灯火,只有这一家小店还亮着昏黄的光,街边零星地撑着几盏破旧的路灯,于这漫长的黑夜而言,已然毫无意义。
我看着佳佳,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但语言在这个时候却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我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如此折磨一个可怜的姑娘。她本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的,也许她会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也许会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哪怕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她也会每天快快乐乐的,和朋友吃饭,聊天,和丈夫逛街,看电影……
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泥潭里的一条鱼,除了肮脏又卑微的活着,已然别无他法。
我问她:“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佳佳看着我,莞尔一笑,又点上一根烟,撕掉烟蒂,递给了我。
她说:“活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活下去才是意义。”
我吸了一口烟,结果直接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可能是明天你捡到一块钱,可能是明天你朋友给你一块糖,可能是明天你看见了一朵花,也可能是,你遇见了一个人。”
我抬起头,看见她也看着我,而她的眼角也有眼泪出现,顺着脸颊慢慢的流了下来。
“同样在这个满是不幸的世界浮沉,辗转二十多年时光的我们,终于侥幸以活着的姿态在这个世界相遇,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这个世界总能给人彻底的痛苦,不会因为你的凄惨,就对你心慈手软。但是你始终要相信,一定会有一个人,他不会在意你的过去,也不会在意任何别人对你的眼光,放弃所有的一切去爱你,努力的去理解并且接受你。即便你眼里的世界是有如此的不堪,即便你我相隔万里,伤痕累累苟活于世,你我也一定会相遇。”佳佳熄灭了烟,两眼已经止不住了泪水流淌,“只要你还活着。”
她颤抖着说完最后这句话,低头将脸深深的埋进两手之间,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当初你就是这么安慰我的,为什么安慰不了自己……”
我心里只觉得难受,向她挪了一下椅子,抱住了她。
路边一辆开着远光灯的汽车飞驰而去,惊起终日不落的尘土。蔡老师探出头来看了看,接着又缩回去继续吹他的风扇。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夹杂着青蛙,蛐蛐的声音。一阵风穿过,树叶窸窸窣窣,可是总有那么几片,明明还很绿,也说落就落了。
过了很久很久,佳佳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看着我,像被雨打湿的花瓣,让人心疼。
她说:“听我说这么多废话,你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