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涛道:“不,我是说重新给你写一张,不能写这些字。”
何小天道:“不行,我只要这些字。”
宋国涛道:“你要这纸到底有什么意义?”
何小天道:“涛哥,你也是个感性的人,你肯定也知道,这世上但凡能称作有意义的事情,都是没法用语言解释的,就像一见钟情,你能解释的了吗?”何小天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延展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样的题中题最难令人回答,在何小天的逻辑里,如果宋国涛解释得了这个问题,那么要这张纸就有了意义,他也就没有理由再要回去。如果解释不了这个问题,那就更没有理由再要。
宋国涛摇摇头,果然没有再要:“好吧。”
八
晚上放学之后,来赵羽桌边道喜的学生里外趴了好几层,都已觊觎了那个柚子大半个晚上,纷纷表示自己那时的鼓掌及吆喝是有多么的耗费精力,没有一瓣柚子实在无法补充损失的维生素C。
何小天绕过趴在人后的宋国涛,挤出了人堆。
“何小天,等等我。”封泽喊他一声。
二人下了楼,封泽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草莓,塞给何小天。
何小天欣然道:“是不是二倍体?”
封泽道:“催熟的。”
何小天一口一个,全吞了下去:“确实是甜。”
封泽道:“为什么你连个三等奖都没有?”
何小天道:“我都没交。”
封泽道:“今天中午的时候,宋国涛路过我们宿舍,见郑天均在剥柚子,然后就进来了,以为郑天均会给他,就在旁边看着。然后张建阳和陈仁刚进来了,张建阳一下子挡在他面前,说‘这么好的东西不能喂狗。’最后也没给他。”
宋国涛今晚也没有要到柚子,被人赶走了,追上了二人并排一起走。
何小天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封泽,示意他有特殊情况。然后问:“那柚子多少钱一个?”
封泽道:“十块。”
何小天道:“这么贵啊,我妈买了比那个还大的才八块。”
封泽道:“红瓤的比白瓤的贵。”说完快步走了。
宋国涛道:“以前我也买过一个,那么大,那么厚都是皮。”
何小天道:“对,那东西就是皮厚。”
宋国涛道:“我挺喜欢吃白瓤的,红瓤的就吃不了。赵羽的那个就是红瓤的,我就走了。”
何小天道:“我还以为他能带回宿舍分,结果被人围住了。”
宋国涛开始跑起来,说:“我先走了,我要去买杯子。”
何小天也小跑了几步,追上封泽。
封泽看着那个背影,哼笑一声:“真可怜。”
何小天道:“我发现他写字非常好。”
封泽道:“我知道,柘山人写字都好。”
何小天道:“今天晚上他写了一篇文章,妈的写的太好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这么有才华。”
封泽道:“他可能是抄的。”
何小天道:“不,他还问我‘眷属’怎么写呢,我觉得他这个人非常有前途。”
封泽道:“可能吧。比尔盖茨说过一句话,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他有可能成为你的上司。”
何小天道:“前几天他跟我说,他很后悔来咱们学校。”
封泽道:“我还后悔和他一个班呢,有个屁用。”
九
1209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整个班的男生都到了,一群人嬉笑着,欢快中却又掺杂着些许令人不解的压抑。
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周成彦问:“刘阳伟,你要打宋国涛啊?”
郭伟伟道:“你听他放屁。”
刘阳伟坐在床上,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刘培根来了,张建阳来了,姚奉瑜来了,封泽来了,马振基来了,严松来了,王腾飞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何小天也觉察到了周围气氛的诡异。他经过今天晚上与宋国涛短暂的交流,觉得他除了讨人厌之外并没有太坏,也许只是用一些话来掩盖心底的自卑,并没有到非揍不可的地步,何况是这么多人一起上,他想不太敢想宋国涛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心跳开始变快,好像挨打的是他自己。他想做点什么,但是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了。
他脱下袜子,扔进盆子。这双袜子他只穿了一天,但他还是觉得洗一洗的好。
十
人已经散了。
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铁锈味,味道重得有些发臭。地上有一大滩血,像是倒了一整瓶的酱油。旁边的宋国涛斜倚着墙,鲜红的血液不停地从他脸上淌到地上,但是因为已经是满脸的血,所以分不出来是从鼻孔中流出的还是从嘴里流出的。
“可惜你来晚了,没有看到,刚才宋国涛被打的流了那么大两滩血。”严松拍拍何小天的肩表示同情,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意犹未尽。
“真恶心。”刘培根挥着手走了。
何小天一进门,便怔在那里。地面是刚刚拖过的,整个宿舍的地面都被抹成了一道一道的淡红色,血味儿挥之不尽。
宋国涛的胸前,裤子上,全部都是血,两只手捂着脸,也全部是血,血还在从指缝间汩汩的流出。
封泽光着膀子,走到何小天面前,得意道:“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说完又回头瞪了一眼,回宿舍了。
张建阳身为班长,不仅临危不乱,而且能急人之困,吩咐何小天:“给他点卫生纸。”
何小天点点头,放下盆子,问王文强:“有卫生纸吗?”
“有。”王文强从枕头底下翻出来,撕给他一段。
何小天走到宋国涛跟前,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催的他腹内生出一股酸意,而且直往上涌。他才看清了那滩血,血里漂着一堆全红的卫生纸,还有一些气泡,但气泡也是红色的。与其说恶心,不如说恐怖。
“我刚才洗衣服了。”何小天把纸递给他,小声说了一句。他想要为自己的罪恶开脱,但说完这句话才发觉,自己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而且比他们更虚伪。
但他立刻就原谅了自己。被迫在大雨滂沱的夜里赶路的人,身上不可能一点泥也没有的。
刘阳伟也拿来了纸,关切道:“你怎么样?”
“没事没事。”宋国涛的礼貌来的很不合时宜,还腾出手来挥了一下。血于是又哗啦一声流了下去,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
刘阳伟把纸递给他,说:“我不是故意的嘛,我以为你要打我呢。”
宋国涛又挥一下手:“不用。”拒绝了他的纸。
于是刘阳伟把纸给了一旁的何小天。
张建阳来到门口,往里看一眼,催促着:“赶紧把地拖干净,别被老师看到。”
刘阳伟从黄子敬手中拿过拖把,看着宋国涛脚下总也拖不干净的血,心中也闪过一丝恐惧,只是这恐惧大多还是来自于未知之中、变数之外的老师。
他道:“你先把鼻子塞住。”
宋国涛原本就是想等老师出现,但是却被张建阳道破,好像自己的劳动成果遭到了破坏,不由得有些生气:“不用你管。”
张建阳道:“你去洗洗。”
宋国涛见对方既然有了防范,也就无需再有期待,从何小天手中拿过纸,去了洗手间。
张建阳又给何小天一团纸,吩咐他:“你去跟着他。”
十一
何小天跟宋国涛去了洗手间,张建阳也随后到了。他问:“还流吗?不流就别管他了,回去吧。”
何小天点点头:“还流。”
“嗯,”张建阳道:“那你见他没事就回去吧,不用在这里耗着。”
何小天又点点头,张建阳便走了。
洗手间里还有一个男生在洗衣服,看到宋国涛,呵呵的笑起来,问:“又让人打了?”
宋国涛嗯了一声,咬牙道:“一群混蛋!”
晚休铃响起了,各个宿舍的灯也几乎在同时熄灭,楼道里暗了下来,只剩洗手间的灯还在亮着。
“我还没动手,刘阳伟就给了我一拳。”宋国涛说:“我推开刘培根的手还没打呢,他就给了我一拳。”
刘阳伟拖净了宿舍的地面,又循着一路流下的血迹拖来了洗手间。
“没事吧?”他问。
宋国涛语气忽然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事。”
刘阳伟道:“对不起嘛。”
宋国涛道:“没事,打了就打了。”
刘阳伟道:“我以为你要打我呢。”
宋国涛道:“我就推开刘培根的手你就打了,你见我哪次发火打过人?”
刘阳伟道:“也是哈。”
宋国涛道:“没事,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有老师问我,我就说上火流鼻血。”
刘阳伟看着他,踌躇不决。
“没事,你回吧,我在这里。”何小天知道刘阳伟的顾忌,便给他使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的眼色,令他放心。
刘阳伟点点头,居然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回他一个眼色,放心的走了。
宋国涛动动腿,道:“你把纸放进我的兜里,你回去吧,没事的。”
何小天要是想回去早就回去了,他只怕自己一走,留下宋国涛孤单一个人,也许就变成了马加爵,甚至杀红了眼,也许一个活口都不留。
宋国涛洗净了脸,血也不再流了,便抬起头来给何小天看:“我脸肿了吗?”
如果能把他的脸一分为二的话,那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的脸,整半张脸就像是被蜜蜂蜇过的,左眼分明都已经睁不开了。
“好像是肿了。”何小天说。
“一群混蛋!”
他的声音像是劳累过度之后的喑哑,眼神中流露出的悲愤而且绝望,是和末日来临前一样的无可奈何。大抵反抗命运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然后他继续洗脸,一遍一遍的,洗净了血渍也还是在机械的重复着洗脸的动作。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两只手还捂在脸上,将胳膊肘搭在台上,像是虚脱了。
夜深人静,水龙头哗哗的响个不停。
十二
“涛哥你脸还疼不疼?”刘阳伟问。
宋国涛连声道:“没事没事,真没事。”
刘阳伟又问:“何小天你们遇到老师了没有?”
何小天道:“没有。”
宋国涛道:“真是的,你别没见我上次发火都没动手吗?”
刘阳伟道:“是是是,我太冲动了。”
宋国涛道:“唉,好久没挨打了。”
黄子敬道:“那你感觉爽不爽?”
宋国涛道:“没事,挨打就挨打吧。”
然后扔给了何小天一包毛豆,同时鼻子也发出一声抽动。
刘阳伟像是接收到了信号,急忙翻身下床,问:“涛哥你没事吧?还流血?我陪你去洗洗?”
何小天也拿起卫生纸扔了过去。
宋国涛道:“没事,就是流鼻涕。”
刘阳伟道:“那涛哥你就早点休息吧。”
赵羽道:“唉,多么和谐。”
宋国涛道:“我杯子哪去了?”
刘阳伟道:“你杯子不是被你扔了吗?没事,明天我给你买一个。”
宋国涛道:“我今天晚上去买了一个。”
刘阳伟道:“多少钱买的?”
宋国涛道:“八块。”
刘阳伟道:“这么贵?那我帮你找找……窗户这里有一个,是不是你的?还有水。”
黄子敬道:“何小天,你知道我在听《丁香花》吧?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何小天道:“信。”
黄子敬道:“你信?我都不信。王文强你调到单曲循环,我把歌词背过,明天跟何小天吹牛逼。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美丽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付泽坤从被子里伸出头来,问:“你干嘛呢?”
黄子敬道:“《丁香花》的歌词。”
付泽坤道:“你听就听,唱什么唱?老师要是进来没收了我的手机,怪你还是怪我?”
赵羽道:“唉,多么和谐。”
夜已经深了,空气中还是淡淡的腥甜味。有人在听歌,有人在看电影,还有人在想着一些事情,也有人已经睡去。但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坟前开满鲜花
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漫山遍野
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那有人在唱
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芜
从此不必再牵挂
院子里栽满丁香花
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
我在这里陪着她
一生一世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