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半,紫禁城中的灯火已经十分稀落。坐落于汉白玉台基上的乾清宫被沉沉夜色模糊成一片巨大的暗影,白日里的宏伟壮阔此时则变成了让人压抑的沉闷威严。
殿内的氛围甚为安静,连极轻微的烛火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雕饰繁复的台阶之上,巨大的金柱之间,设有一奢华耀眼的纯金宝座,宝座上面悬挂着一块题有“敬天法祖”四个大字的匾额。
佑樘静静地侍立在台阶之下,微微垂首,面容平静无波,一双漂亮的琉璃眸里连一星半点的涟漪也没有。
宝座上的朱见深似乎显得极其疲乏,神情恹恹地靠在座背上。他的头发已经有了染霜的迹象,鬓角的头发花白了一片。虽然整日在宫中养尊处优,但是他的脸色依然偏于蜡黄,甚至有些灰败。
不得不说,长时间腐朽淫靡的生活已经将他的身体掏空得差不多了。
他揉着眉心,良久之后才倦声开口道:“其实朕这几日一直在劝她,如今她似乎也已经看开了不少。”
佑樘闻言稍稍抬起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敢问父皇的意思是愿意答应儿臣了,是么?”
朱见深也没有看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随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扫他一眼,声音沉了沉:“朕也希望你能够信守自己的承诺,日后莫要为难贞儿和贞儿的族人。”
“儿臣自会说到做到。只是这之前,”佑樘故意顿了一顿,“儿臣也希望贵妃娘娘能够好自为之。”
“贞儿那边朕自会说服的,”朱见深脸色一沉,“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承诺便好。”
“儿臣明白,”佑樘目光往朱见深面前的书案上瞥了一眼,面上的笑容不变,“恕儿臣直言,父皇总是要拟一个约束的凭证的,不知关于此父皇是否也考虑妥当了?”
朱见深不胜其烦地皱皱眉头,指着书案上一卷明黄色布帛道:“拿去吧。”
由于朱见深挥退了在一旁伺候的宫人,殿内此时只有他们二人而已,所以佑樘便亲自躬身上前,双手捧起那卷布帛,向朱见深行了一礼之后才谨慎地退到了台阶下。
“其实朕有些不明白,”朱见深用判研的目光看向他,“上次在奉先殿之时你还一副放不下的样子,为何后来就想通了?”
“之前父皇恼怒于儿臣一直惦记着旧恨,如今儿臣放下了难道不好么,”佑樘轻轻一笑,“儿臣相信,这也是父皇所乐见的。”
朱见深噎了一噎,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他打量着面前自己这个儿子,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根本看不透他一样。或许时至今日,他也从未真正认真审视过他。不过他对他的厌恶这些年来是有增无减,始终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他。所以若说愧疚的话,是根本谈不上的。
朱见深烦躁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这几日朝政耽搁了不少,记得将朕交予你的奏疏尽快批阅完——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佑樘垂首恭敬地朝他一礼,接着便趋步退了出去。
他转身望着弥散得无边无际的夜色,眼眸逐渐变得幽深,一丝浮光自眸底一闪而逝。
佑樘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已经子时将近了。
他自回宫之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又加之归途上一路颠簸,身上的内伤未痊愈,此时已经是累极倦极。他望了望各部呈上来的堆积如山的奏疏,无声地叹息一声,打算先去休息,明日再行批览,于是转身走出了书房。
“太子妃呢?”他习惯性地随口问身边的宫婢道。
然而那宫婢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漪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臣妾参见殿下。”
佑樘听到声音转首望过去,看到她正面朝他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廊道上的宫灯映照出她平静的面容,上面满是冷淡和疏离。
倏忽之间,他仿佛有些恍惚。
以前在人前的时候,她虽然也依着宫里的规矩向他行过礼,但那是不得已,那时候她唇边总会偷偷挂着一抹俏皮的笑容,虽说极是浅淡,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能注意到。
可是再看着如今的她,以往的美好似乎都不复存在了一样。他突然感到心里有点堵。
一丝苦笑从嘴角溢出,他走上前去扶起她:“乔儿平身吧。”
“谢殿下,”漪乔直起身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臣妾已等候殿下多时。太后方才送了六个标致的美人过来,臣妾已安排她们沐浴梳洗妥当,如今只待殿下前去挑选出可意的人儿来。”
闻听此言,佑樘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心里暗道:皇祖母还真是说风就是雨,这么快就送人过来了。怪不得席间岔题的时候她老人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原来是做好直接出手的打算了。
“不必了,我眼下乏得很,这些个事情明日再说吧。”佑樘满面倦容地摆了摆手。
“此乃太后的一片心意,而且臣妾已经先行看过,那几个美人儿确实姿色上佳,殿下真的不去过过目么?或许今晚就可以安排侍寝。”漪乔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她完全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