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床边的太医手里正拈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刚要继续给他施针,陡然见他从床上坐起来,不禁被他的举动惊得一愣。
正着急忙慌地配合太医紧急施救的一众宫人们,突然见此情景,手上的动作也都是一顿。站在寝殿门口的两名宫女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您醒了?”那正在施针的太医一脸错愕,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佑樘眉头微蹙地以手撑着额头,并不开口,似乎正挣扎在什么痛苦的事情里,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
那太医略觉尴尬地僵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开口:“殿下,微臣尚未为您施完针,请您……”
“我昏迷多久了?”佑樘忽然出言打断他道。
“呃,”那太医回想了一下,“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佑樘容色微敛,踟蹰之间将目光转向门口的两名宫女:“方才可是你们在说太子妃已醒之事?”
两名宫女见状连忙跪了下来,其中一个垂首道:“回殿下,是的。方才红侬奔进来禀告殿下说娘娘已经醒来,可是殿下那时还在昏睡,奴婢怕惊扰了殿下,慌忙捂住她的嘴,可是不曾想还是扰醒了殿下。红侬刚被调来服侍娘娘,不懂事,求殿下勿怪她莽撞失礼。”
那名叫红侬的宫女见佑樘投来打量的目光,以为他要怪罪她,慌忙解释:“殿下之前曾经吩咐过,说若是娘娘醒来一定要即刻禀告,奴婢不敢有所耽搁……方才匆忙之下只打听到殿下在此,并不知晓殿下正昏睡着……是奴婢冒失了,求殿下切勿怪罪……”
“起吧,”佑樘抬了抬手,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力,“太子妃醒了是么?我去瞧瞧。”
他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扎着针,于是随手悉数拔掉,递给身旁惊愣住的太医:“过会儿再施针不迟。”
众人见此都不免讶异,暗暗感叹太子妃在太子心里的地位果然是不可企及的,太子刚刚自昏迷中醒来,闻听太子妃的消息后便不惜拔掉银针前去探望,太子妃将来的荣宠能达到何种地步,简直无法想象。
然而,佑樘真正的想法却是众人无法揣测的。他此刻心中并没有多少欣喜,因为他知道,现在醒来的人,不是他的乔儿。他心里的思念过甚,方才昏迷中意识混沌,忘记了这一点,下意识地就以为是漪乔回来了。
青霜道长那日说眼下有个忙可以帮得上他,指的就是召回那身体原主的魂魄。
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另立皇后,他一直不相信漪乔会就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一直在心底坚信漪乔还会再回来。也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封锁住消息,秘不发丧。可是登基之后就即刻面临着封后,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原本的想法是找一个人易容成漪乔的样子暂时顶替着。但是,一方面这不是长久之计;另一方面,匆忙之间怕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召回原来的魂魄,就可以解了燃眉之急。不过,青霜道长这么做也并非全然为了帮他解决替身的问题。须知人死尸腐,就算是再小心地保存,也不能做到全然的完好无损。而一旦这具身体腐烂毁损,漪乔可能就再也无法回返。虽然现在还没有腐化的迹象,但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
那么,最好的办法无疑是让原本的魂魄重新回来,如此一来,这些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那身体的原主因为怨气难平,一直没有堕入轮回,这也为重新召回提供了可能。只是她实际上阳寿已尽,若非漪乔魂穿之时正赶上她气绝,附身在她身上,她恐怕早已是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的一具腐尸了。
所以,让这身体的原主重新回魂,其实也是在逆天改命。而这其中的利害,道长自然是提前和他言明了的。
而之所以说让漪乔回魂的把握不大,原因之一就在于她也是个变数。关于这个,佑樘会亲自去和她谈。
还未靠近寝宫的那处偏殿,远远地便能听到宫女们小心劝慰的声音。佑樘眸光闪了闪,步子稍顿,随即径直朝着寝殿走去。
殿门未合,他静静地立在门口,目光却是别向他处,突然觉得身子僵在那里,迈不开步子。
他要如何面对一个和他所认识的乔儿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可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更何况这件事情必须要由他亲自来操持斡旋。佑樘苦笑一下,轻叹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不等宫人们向他见礼,他一进殿便直接挥退了在场所有的闲杂人等。将门掩好,他略踌躇一下,随即怀着极端复杂的心情回首望向床上的人。
他瞬间便对上了一双满溢着惊恐的眼睛。
只一眼,他就能完全确定那醒来之人确实不是他的乔儿,而是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面对同一副躯壳时,会产生此时彼时交汇错叠的感觉,心里的感情多少会纠缠不清。
但是,没有,竟然一点也没有。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可以很冷静地认清楚面前的现实。他此刻心里有的,只有失望,无尽的失望。虽然提早就知道了醒来的人不是她,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地产生一种幻灭之感。
床上的人在看到佑樘的时候不由呆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是何人?此处……此处到底是哪里,”她蜷缩成一团,怯生生地不断打量四周,口中慌乱地颤声自语,“她们说这里是皇宫,说我是太子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太子,”佑樘敛容看向她,“这里确实是皇宫,而你现在这身体的身份,也确实是太子妃。”他下意识地强调拥有这层身份的不是她,顶多只是这具身体。
“太……太子?”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看向他。
佑樘沉了沉气,旋即挑拣着将事情的大概简明扼要地向她讲了一遍。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真的还魂了?”
“嗯,”佑樘微微颔首,“你方才的失态,我会想法子帮你圆过去。但是之后,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切勿再做出失态之事。”
“你是太子,你是太子……”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随即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手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来,奈何她身上还有伤,动作间碰到了伤口,于是痛呼一声便又跌了回去。
佑樘垂了垂眼眸,上前几步走至床边,声音平静地开口:“你想和我说什么?”
她皱着眉头从床上爬起来,继而面朝着他跪在床上,一脸恨色地咬牙道:“民女有一桩不共戴天的大仇,望太子殿下能……”
“我说了,你要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他不客气地淡声打断她的话,“改个自称。”
她怔了一下,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试探着问他:“臣妾……是要改成臣妾么?”
“可以,”佑樘见她又要开口继续方才的话,便抬手示意她噤声,“你所说的大仇,指的是被巴图蒙克食言抛弃之事吧?”
她似乎是又想到自己当初凄凉惨死的遭际,身上散发出一股戾气:“是的。”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报仇对么,”佑樘不待她接话便又继续道,“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之后,佑樘打开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绕过回廊,他陡然瞥见方才殿中的那两名宫女正站在不远处说话,一个似乎正在跟另一个说道什么。他眸光微闪,面上浮现出一抹思考之色。
随后不知是谁发现了他的到来,二人赶忙上前来跪下来行礼。
佑樘目光扫向两人,曼声开口道:“你们是新来的?”
“回殿下,是,昨日刚调来此处。”其中一个垂眉敛目地答道。另一个也连忙称是。
“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红侬。”那方才在殿中冒失的宫女吞吐道。
那另一个犹豫了一下,遂答道:“奴婢刚入宫不久,尚无主子赐名。奴婢姓郑,名金莲。”
旁边跪着的红侬忍不住不解地看向她。
佑樘将两名宫女的言行看在眼里,眸光闪烁,不以为意地笑笑:“她叫红侬,你干脆叫绿绮好了。”但随即,他面上的神情便凝滞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漪乔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之前往张府送的纳采问名礼时,曾经毫不掩饰地鄙视了他的品味,说那一群羊和一百多瓶酒上居然统一盖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绿罗销金盖袱,那满眼的红色和绿色配在一起看得她一窘一窘的。他当时笑着和她解释那些彩礼和仪式都是严格按照既定礼制来的,当时是直接交由礼部和翰林院会同商讨的,他没操多大心,也没怎么过问,只熟悉了一下大致流程就直接坐上御辂当了现成的新郎官。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她往昔的一颦一笑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只觉心里一阵窒痛。
如今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触发他有关于她的记忆,就算和她没多大关系,也能拐弯抹角地想到她。
佑樘闭了闭眼,心里一片难言的苦涩。
“你往后就叫绿绮,”他看了眼那名叫郑金莲的宫女,随即又转向旁边的红侬,“既然你来了这里,那我便给你换个名字吧——焦尾,你往后就叫焦尾。”
焦尾和绿绮都是前代名琴的名字,他说到绿绮,便正好由此及彼地借来一用。
两个宫女叩头谢过了太子殿下赐名,原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没想到佑樘在将要越过去的时候随口吩咐了一句:“绿绮,随我来。”
刚得了名字的绿绮怔了一怔,随即眼珠子转了转,低眉应了一声“是”。
佑樘也没再去看她,只径自往前走去。
他要先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吩咐这宫女一些事情,随后去小憩片刻,晚些时候还有些大典前的琐碎仪式等着他。他按了按犯痛的头部,此刻仍旧觉得恹恹的,浑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