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指头敲了敲记录单:“你们??没用心啊。”
这话其实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但听在他们耳里,意味却不一样。技术员怒道:“我怎么没用心了?你说清楚,是哪儿的问题?配砂、合型、温控还是浇铸?”
“这潞王炉,乃是熟铜掺入金银而成,合金成分不同,显示出的光泽会有微妙不同。你们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没有?”
梦^阮^读^书…
“废话,我手里又没有标准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术员一拍桌子,“你别岔开话题,我就问你,不回炉怎么调铜质?”
“我来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把报告一合,声音放轻,“你们这样,老朝奉知道可不会高兴。”这名字一出来,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嗡嗡的声音。技术员和老徐对视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赵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细谈。”老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不露痕迹地朝我这边靠过来。
“不是我不想谈,是这位技术同志心存怨言。都是为老朝奉他老人家办事,何必如此。”
老徐脚步停住了,神情略显犹豫。
果然,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关系,但又不是特别密切。
根据药不是的猜测,老朝奉的组织,应该是一个蜘蛛网状的结构。老朝奉安坐中间,周围延伸出去一圈直属人员,这些直属人员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围和产业链,各行其是。这样的好处是,即使一条链被警方截断,其他分支也不会受影响。但这些链条之间不互相统属,经常会有发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况:A线的托儿把肥鱼钓起来,走货的却是B线的手,C线盘了半天道儿,却不小心黑吃D线的同行。
老徐的反应,印证了药不是的推测。
“你是哪座山头的?”老徐问。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先说说,你们是哪座山头?”
老徐道:“我们是鬼谷子门下??”还没说完,赵姓技术员忽然喝道:“他在套咱们的话!”老徐猛然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扑了过来。
我闪身避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防身用的高压电枪,毫不客气地捅到老徐胸口。电光一闪,老徐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那赵姓技术员也是作风凶悍,抄起桌子上的铸铁扳手,狠狠砸了过来。我脑袋急忙偏开,还是被扫中眉角,一阵生疼。
就在这时,工厂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哗四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示踪器,对赵姓技术员笑道:“你做技术的,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
赵姓技术员一看,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齿。我好整以暇地说道:“警察已经把这儿包围了,我建议你快点投降比较好。”
“我们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生产的都是仿古工艺品,你们凭什么抓人?”
“谁说是抓你们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们绑架了李约瑟先生的朋友,企图勒索巨款,破坏当地投资环境。”
赵姓技术员的脸“唰”的一下就绿了。
我们的计划里,从没打算演一出热血青年勇做卧底协同警方的戏。这种上规模的制假工厂,一般都会有一层合法外衣,且有当地官员做保护伞——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举报他们生产假古玩,实在太难了。
药不是化名李约瑟在卫辉谈投资,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也是为了撬动这层保护伞。在当地政府眼中,制假贩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是影响到当地投资引商的政绩,就绝不会手软了。
我这边顺着潞王炉进了工厂,套问内情;那边药不是已经通报政府,说我的好友被绑票,勒索巨款,连勒索信都伪造好了。只要上级下令彻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厂里头,这罪名敲钉转脚,谁也保不住老徐。
药不是的这个计划,当真是够毒辣的。
赵姓技术员不傻,一听我说,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铁锹,朝着我就砍来。他困兽犹斗,我也不欲与他斗,转身就跑。赵姓技术员跟发了狂似的,死死追着我,全不顾外面正在逐间搜查的警察。
这个车间里的其他工人,警笛一响就全吓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赵姓技术员跟得太紧了,我根本无法摆脱,只好绕着中频炉子跑。
你追我闪僵持了两三分钟,忽然我右脚的脚底板生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边角料的角铁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这工厂的安全措施和卫生工作实在是太差了??
赵姓技术员趁机欺身靠近,把铁锹抡起一个很大幅度,横削过来。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听“扑哧”一声,铁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把一根水管给削断了。
大量清水从破裂的水管里喷涌而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涌现出极其危险的预感。虽然不知道危机从何处来,但我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就是跑向最近的窗边。那里有一块斜靠墙边的钢板,我躬下身子钻进两者之间的空隙。
在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间还混杂着一声惨号。整个车间里震动不已,蒸汽弥漫,遮蔽我的这块钢板也晃晃悠悠,差点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外面的景象实在惊人。
原来那根水管被砍断之后,把水一股脑全喷向了铸造炉。这个工厂的铸造炉密闭性很差,那些水渗入炉中,与高达近千度的铜液接触,发生了剧烈爆炸,铜液从冒口和水口狂喷而出。
那赵姓技术员和老徐都没能及时离开,很不幸地被高温铜液溅到了身上。赵姓技术员浑身都是黑色的烫斑,当场丧命;老徐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为躺倒在地上,喷溅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脸上了??
我缩在钢板后头,双腿有点发软。刚才可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只怕现在也送掉了半条命。我们的计划做得很周全,可没算到这种情况。
警察们很快打开车间大门,看到里面这一片狼藉,先喊了几声,听到了我的回话,才冲进来。他们把我从钢板后扶起来,拿起对讲机说人质安全。然后俩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着赵姓技术员和老徐也迅速撤离现场。接下来,就得交给专业排险的队伍了。
我出来之后,看到工厂内外已经布满了警察和警车,还有防暴队员,个个如临大敌,看来市委对此事高度重视,这么短时间就有了反应。
药不是也在队伍里,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他还没说话,旁边康主任先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惶恐不安地说:“汪教授,汪教授,让你受惊了!”他又压低了声音,声泪俱下,“没想到老徐居然这么不是东西,贪心到了这地步,我对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双鬓都差点急白了,可见着实吓得不轻。老徐是他介绍给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来,他脱不了干系。我大难不死,心有余悸,也懒得说什么。其他几位市里的领导也纷纷过来,亲切慰问,表示一定彻查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