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传出一声轻喝,说书老人说道:“你说这一位老儒生,确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英雄,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最为佩服。”
少女说道:“是那被广大儒家门生传诵的四句诤言吗?”
说书老人摇摇头,说道:“不是,那四句话到底还是有些迂了。我最喜欢他的还是那句‘仁义没有国界,读书人有自己的祖国;我爱仁义,但我更爱祖国。’”
话音刚落,一个人翩翩公子飘然入内,头上戴着顶青缎珍珠顶冠,身上穿着件锦底滚花袍,外面套着苏绣五彩坎肩,腰上围着松石大革带,来者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石鼓书院大祭酒沈大为。
沈大为对着说书先生拱手道,“前辈,受教了。”
说书先生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
这位丰神玉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先生并未告知在下,但是在下勉强猜出一二。”
说完,沈大为找了空闲座位,落座之前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凳子上。然后朝掌柜的要了一壶高粱酒,不再说话。
看到书生后,李去病心中有些奇怪,怎么镇子里这几天多了这么多的陌生人。
张先生教导说人间细事多如毛,李去病习惯了凡事多想多上心。
刚刚进酒楼前,李去病听到了有骏马的嘶鸣,就跑到酒楼的马厩看了看。马厩里此时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住客”,大多高大健壮,毛色鲜亮。特别是有三匹马,身高九尺,身长丈五,全身赤红,汗如鲜血,李去病并不识马,但看到这马就没有来由想到一首诗“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刚刚提问之人和回答问题之人,李去病也并不认识。
最让李去病感到奇怪的是,在酒楼靠里的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带着一个黑瘦少年一条黄色土狗,仿佛根本都没有听说书的讲什么。
小老头左手拿着酒壶吧嗒吧嗒喝酒,右手拿着筷子在桌上的几颗花生米上翻来覆去,好像一直舍不得夹到嘴里的样子,嘴里碎碎念叨到“他娘的,这老板心也忒黑,就给了这么几个花生米,怎么下酒;狗日的,还往酒里掺水,白白遭贱了这么好的高粱酒”。
黑瘦少年正在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嘴角挂着一条白炼,面容上满是笑意。
春梦了无痕,梦多了伤身。
在少年的脚下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土狗,懒洋洋地陪着主人一起睡觉,主人欲睡我独醒,不能够啊。
正在这时,门外又走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李去病到是很熟悉,是镇子里一个穷酸书生孔方。
听镇子里喝酒的人说,孔方是唯一一个穿着长衫站在柜台外面喝酒的人。孔方从来不进大堂里面喝酒,哪怕里面没有人,掌柜也让他坐着喝酒,他都装作没有听到。孔方考取过秀才,但终究没有获得过举人,没有正经的营生,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姚家和李家抄抄书。
孔方每次到酒楼,点的都是一样的,一碗温温的琅玡台,再加一碟茴香豆。
镇里的孩子们很喜欢孔方,经常围着他。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两颗。孩子吃完茴香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这个时候孔方就会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镇子里并不是所有小孩都能上得起学塾的,安平巷里就有三五个孩子,白天需要跟着父母劳作,只有临近傍晚的时候才有空闲。一有空闲,孩子天性就出来了,那就是撒花儿了玩,所以这些孩子也不太愿意读书便是了。
有一次,孔方对着一个父亲在酒楼当伙计的小男孩说:“李垄,你为什么不读书写字啊?”。
名叫李垄的小男孩说:“读书有个卵用,难道像你一样到处给人抄书写字?”。
孔方略微有些尴尬,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读书人的事,你懂个屁?”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者乎”之类。
不过,孔方到底还是不太死心,拿出了杀手锏,说道:“李垄,你他娘的得学会写字啊,不然将来账都不会写,做个卵掌柜?”
约摸当掌柜的吸引力太大,孩子就开始跟着孔方学习写字,孔方也尽量挑选酒楼常用的字来教孩子。
少年习性,三五成群。久而久之,孔方只要一到酒楼,就会围着三五个孩子。
孔方来到柜台前,对着姒掌柜排出五枚铜钱,说了句“掌柜的,老规矩。”
姒掌柜收了钱,转头跟小伙计说了“给孔方兄温一碗琅玡台,来一碟茴香豆。”
每次姒掌柜都会跟孔方聊一聊。姒掌柜身形清瘦,戴一顶蓝丝束带,穿一袭青色布袍,像个教书先生。孔方身材高大,青白脸色,胡子蓬乱,穿了件打了十来个补丁的棉布长衫。
有时老板娘也会过来凑凑热闹,还会带来一点瓜子啥的。今天老板娘身着一件红花夹袄,十分得体,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加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蛋,一举一动之间的风流,看得孔方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还碎碎念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差点就舍了半碗酒,落荒而逃。惹得姒掌柜和老板娘一阵哈哈大笑。
孔方似乎对说书不太感兴趣。没过一会,就喝完酒,出了凤来楼。
凤来楼的门口左侧躲着个小男孩,大约是因为下雨的原因,今天就只有他一个人来了。孔方照例拿出几颗茴香豆递给李垄,然后说道:“李垄,今年考你一个字,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李垄一边吃着茴香豆,一边想着,然后含含糊糊的说道:“是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
孔方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李垄一脸嫌弃,依旧含含糊糊的回了句:“我学那么多种写法有卵用。我他娘的要做的是掌柜,不是书生……”
突然,李垄话风一转,说道:“如果我把其他几种写法都学会了,能不能给我买一碟茴香豆,他娘的,每次都吃得意犹未尽。”
孔方咳咳了几嗓子,一脸遗憾,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