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觉得身后有另一人的气息缓缓靠近了,却也没有意外,轻轻地睁开眼睛,一切画面又回溯到头。
“你说,是朕的羽林,比起那漠北王庭车臣单于的铁骑如何?”他缓缓地问道。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
刘彻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少年,见他低垂的眉头略略颦蹙,似是有难色。
“怎么?怕了?”他轻蔑的一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朕既然问你,便不是要听你说那些歌功颂德的,直言,无妨。”
卫青思忖了片刻,方才轻声道:“羽林众将,各个骁勇善战,忠君爱国。若是短兵相接,与匈奴铁骑以一对一,我羽林将士,未必会落于下风。”
“朕发现卫青你并不木讷,倒是很会说话。以一对一?”刘彻玩味地一笑,有转过身去望着角楼下喊杀声动天兵士:“这战场之上,不是以多胜少,便就是以少胜多。生死存亡之际,刀口舔血之间,谁还会那样君子地以一对一啊。你的话,朕听得明白。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
“陛下……”
“无需多言,朕明白得很。这练兵并非一朝一夕,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他幽幽地望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喃语:“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青眉宇微蹙,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帝王挺拔却又略显落寞的背影,远空的秋风缓缓吹动他的衣角,拂过卫青的前额。
他以为他只想安静地看羽林卫士操练,不想再说话了,微微收回目光沉下眉去,方才因阁内一番大起大落后的心绪刚要沉淀。
眼前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墨玉一般润泽却深邃的眼睛默默地望向他来,没有丝毫遮蔽。
卫青来不及闪躲,眼中不由一聚,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纠葛。
角楼上的风忽然间呼啸而过,冷却了身上锃澈的寒甲,拂动过四目相对的两人的鬓角,目光交流间却似乎又电光石火。
倒是刘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卫青才恍然觉得方才失仪了,正要低下头去,眼前的人却先发了声。
“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那声音清浅,似乎听不出情绪:“可是朕现在还不能一一解答你的疑惑,你会怨怼朕吗?”
卫青颔首道:“青不敢。”
“朕看着你,就想到了你姐姐。”刘彻忽然轻叹一声,语意柔缓了些许:“当初你姐姐跟朕进宫,公主就说你姐姐善解人意,颇识大体。朕的皇姐看人总是没错,子夫确实是温柔恭顺,大方端和,如今她有了身孕,朕会好好照顾她。”
卫青微怔,方才还以刀剑相逼,如今又温情脉脉,或许这自古帝王心就是如此难以揣测。他也不敢多言,只能拜手道:“卫青替姐姐恭谢陛下隆恩。”
“倒是你……”刘彻话锋一转,目光又多了一层莫测的含义:“公主把你献给朕时,说你不仅精于骑射,还稳重聪慧。朕的羽林将士,皆是朕亲笔一一列入在册的,不是有鸿鹄之志的高门子弟,便是将热血洒在汉匈边境的烈士遗孤。唯独你……”
卫青轻轻颦眉,不言语,却也听懂了眼前人的意思。
唯独你……
唯独你出身卑贱,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介区区马奴,唯独你是当今皇帝的半个小舅子,唯独你是靠着女人的裙带子向上爬的。
这些刘彻没有说出的话,卫青并不陌生。
既入得了建章,一个骑营朝夕相对的兄弟,相交时自然都会报一番出处。
卫青的出处,自然是会在一番分麾下炙,酒酣耳热时,最最冷场的一番自述。
他若是当真去一一计较,自己在这建章营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要难过。许多时候他也只能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不去过多的揣测人心,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方才能渐渐平息了那些冷冷射来的忖度打量的目光。
他天生性情中带有一种行伍之人少有的稳重与温润,对于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语,也总是能淡然处之。
那些起初看不惯他出身的人,也总觉得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堆里,聊无趣味。
好在他的骑射在羽林卫中确实是出类拔萃,久而久之,那些侧目之人也都渐渐心悦诚服了,慢慢也算是交到了一些交心的兄弟。
如今刘彻再度提起,卫青只觉得那已渐渐远去的担子,似乎又被沉沉压了上来。
他决定投奔平阳侯府的母亲时,就知道注定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的。也因此,他不想去做无谓的反抗。
“卫青谨记陛下嘱咐,必不敢懈怠。”
空旷的角楼上,他的声音很平稳,不卑不亢,目光宁静,是刘彻喜欢的。
以一个君王的角度看一个士兵,刘彻是喜欢这样稳重隐忍的将士的。
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一个男人,刘彻本以为自己身为九五之尊,所有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为帝王的万丈光芒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
然而,望着眼前的少年,刘彻也只能不禁自嘲地一笑。
或许,自他骑着骏马在长安外蜿蜒的山道之上呼啸而下,撞入了他的视线起,他身上的光芒,便就已经灼了他的眼睛。
这是男人对男人的直觉。
丫头,这便是你衷情的少年郎吗?
“不骄不躁,宠辱不惊……姐姐说的没错,确实不能让你明珠暗投。”刘彻转过头去背对着卫青,忽然轻声开口道:“可愿跟随在朕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