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安和慧箜都未曾在意他这个举动。慧箜将净瓶和绿柳交给了诚安禅师,正要准备离开,诚安禅师说:“慧箜,你带这位龙小施主去寻那位月小施主吧。”
容小龙听这一句,心中轻快了一分。
他对方卿和的态度极为复杂,要说相信也不尽然,要说不信任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直到刚刚听到诚安的称呼,他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至少至少,他身世的事情,方卿和替他守住了。
他默不作声的跟着慧箜一路走。走了半段他觉得奇怪,于是问慧箜:“我记得来时的路没有这么长......”
慧箜说:“这是贫僧平日走的路,走这条路不太有机会遇到熟人。”
容小龙问:“遇熟人不好吗?”
慧箜说:“遇到熟人便要寒暄,要眼神对视。”
容小龙说:“师父不喜欢?”
慧箜说:“不是不喜欢,只是害怕。”
容小龙说:“害怕人?”
慧箜说:“害怕和人往来。”
容小龙心想我都问道这里了,于是又问:“为什么?”
慧箜道:“人心难测。”
......
出家人。容小龙说服自己。出家人不懂这些语句有旁的意思。比如诚安说西方极乐,比如慧箜说人心难测,他们真的只是直白的表达这个语句字面的意思。容小龙深呼吸,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作为连熟人都害怕遇到的慧箜根本不会主动问他为何叹气。
慧箜果然没问。
慧箜把他领到了一条分岔路上,指了方向给他,便转身走上另外一条路去。慧箜走了两步,发现容小龙也跟来,他依旧没问,脚步也没停,继续慢慢往前走。
容小龙依然跟着。
慧箜来到了一间偏殿,说清净的话,其实更不如说是冷清。这间殿堂距离庙门远不说,位置还偏,殿里供的是弥勒佛,未来佛。人对于来世虽然也多少有那么点追求期许,可是还是抵不过眼前的日子重要。一座寺庙,从来也没说是因为求来世求得灵验才得香火旺盛的。何况和观音菩萨以及赵公明不同,求子有财总有个应验的时候,求来世这事,真的灵验了也没处知晓和还原的。
这间殿堂虽然偏,但是干干净净,香火也没见断过。慧箜进来的时候案上供着新鲜的瓜果,香炉中也燃着清香,瓜果的香气和香炉里的檀香味融合,闻着挺叫人舒服。
慧箜从弥勒佛身后取出一个红色的布袋,打开了位于弥勒佛正前方的功德箱:那是善男信女投放香油钱的地方。从小到大,容小龙一次都没投过,也主要是因为他没钱,也是因为他没什么所求。
和这个殿堂冷清程度一样,功德箱里也是基本空空如也,容小龙在慧箜身后探头一看,空荡荡的箱子里,只有三枚铜板在里面,还有两块用油纸包的四四方方的东西,看着像是街面上卖的那种寻常可见的糖块,熬很大一块,然后冷却变硬之后敲碎,再用荷叶或者细草纸包好,按个卖。大的贵点,小的就廉点,一般大人都会挑小的买,一则吃多了牙疼,二是小娃娃总抓不住东西,边吃边玩,要么丢了要么化了。
这两个糖块算是不大不小的,大概是不知道谁家的小孩淘气。趁着大人不注意给塞进去的。
出家人应该并不看中银帛,慧箜也没有因为弥勒佛只给了三枚铜钱就怠慢人家,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给弥勒佛磕了三个头。容小龙没跟着磕,他只来得及在慧箜起身的时候偷偷朝着弥勒佛双手合十拜了拜。
弥勒佛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看着都不是个小心眼的佛。
他注意到,慧箜离开弥勒殿的时候,若无其事的把那两块糖揣进了怀里。
容小龙于是跟着慧箜一路去各个殿堂去收钱。其实收钱的殿堂不多,就十多个,只是因为白塔寺是顺山而建,所以一个殿一个殿的过去,基本等于在爬山,走到赵公明殿的时候容小龙已经有点气喘冒汗,而慧箜明显是走惯了的,气息平稳,神情闲适,一副云淡风轻超脱世外的样子。
但是等到走到了门口的时候,慧箜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容的样子——殿里人山人海,往来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在殿外还没进来,而手上的香火已经燃了大半。赵公明是财神,历来求财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主题,每一座庙宇从来香火最旺的总是赵公明和旁边的观音殿。功德箱依然毫无例外的位于佛像的正前方,可是和弥勒殿不同,那正前方的长凳上挤着虔诚叩头的香客,而害怕和人打交道甚至不惜走远路的慧箜,要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去打开功德箱,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可是不开又不行,因为赵公明的香油钱十分可观——从那铜板塞进去无声无息来推测,那功德箱里面不仅仅只有铜钱而已。寺庙不同于其他,它的收入除了佃租以及法会佛事等等,平日的香油钱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容小龙跟在慧箜身后偷偷说:“再等下去,斋堂就要开饭了哦。”
慧箜说:“施主不着急去找友人么?”
容小龙说:“不着急。”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十分诚恳:“晚饭的时候总会见到的。”
他真是不着急,于是慢悠悠在慧箜身后等着,此时他已经看着云淡风轻超脱世外一般,而慧箜如刚刚的自己,额头已经明显在冒汗:一滴汗顺着头皮划过鼻尖,被他飞快的擦掉。
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小动作,慧箜也是,他不停地咬下唇,他有一双和年轻的脸不太相契合的丰满的唇,原本唇色很淡,而现在被他咬的充盈了血色,加上略显惊慌的眼睛和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只紧张的兔子。
布袋上有水渍表示手心也在出汗。看得容小龙都有点同情起来:若是这样的惧怕人群,为何要去负责这个差事呢。
他转念又想想慧箜的辈分,估计他也没什么资历去反对吧。慧箜资历小,又年轻,这样辛苦的事情不是归他,难道去归那个年纪小小的大师兄慧明不成?
容小龙偷偷戳他:“......我十五岁。”
慧箜说:“哦。”
容小龙:“......”
看得出来慧箜是十分不懂得人情世故了。容小龙放弃了委婉的方式,他问:“你几岁了?”
慧箜说:“三十。”他又看他一眼,“小孩不能问大人几岁。”
容小龙吃惊,慧箜长着一张小孩脸,又很容易让人想起兔子。他以为慧箜至多二十出头,三十了?怕不是开玩笑?容小龙还想问个清楚,旁边的慧箜已经不见了。
他一直站在和尚出入的偏门里,听到殿堂穿来人声,走到门口看到慧箜已经打开了功德箱,功德箱周围依旧有很多香客,香客对于这个小和尚很虔诚,纷纷对他让路念佛,还有两名香客帮着他把功德箱抬起来好往口袋里倒钱。后来的香客更是直接把供奉放进了慧箜的布口袋里。
这个时候的慧箜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沉默地收拾好了装香油钱的布袋,从容的对香客念了佛,甚至还对一个在母亲怀中哭闹不休的婴儿抚顶,口中还念了几句话,容小龙站的有点远,纵然此刻殿堂安静,他也没听清是什么。大概是一些佛经里的吉祥话,婴儿的哭闹也渐渐小了下去。等到慧箜离开的时候,婴儿已经停止了哭泣。
容小龙在不远处看着清楚,随着那个婴儿哭闹声减弱的同时,人群中称奇议论声反而大了起来。他隐约听到了‘高僧’‘燃指’这两句话。但是很快就淹没在了其他的议论声中。
赵公明殿的香油钱果然十分可观。慧箜回到偏门的时候,布袋明显饱实的不少,沉沉甸甸。他们最后要去的殿堂是观音殿。
观音殿和财神殿相距很近,大概是经过了财神殿的一遭的考验,虽然观音殿香客也不少,可是慧箜明显已经淡定下来。他十分迅速麻利的完成了开箱取钱念佛溜之大吉一系列的动作。甚至并没有像财神殿那样成为众人的焦点。
拎着沉重的布袋,慧箜十分得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很多,不再像刚刚那样,神情严肃,像一只时刻警觉的兔子。
容小龙左看右看,依旧觉得慧箜的外貌和年纪十分不和,他追问:“师父真的三十?三十?三十而立的那个三十?”
慧箜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容小龙不知道该怎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