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腋下流汗,照说天人平日身体是非常洁净的,但临命终时,两腋就会开始流汗。
第四是身体臭秽,香洁的身体不再,而发出难闻的气味。
第五则是不乐本座,本来天人过的是最安乐的生活,但是到了命终,却不安於座,甚至感到厌倦不耐。
这就是道家的大五衰。
这是天人五衰。
天人,就是神仙。连神仙都有五衰。
何况凡人。
道家还说,神仙三劫,凡人四祸,天人五衰。
谁都逃不掉。
这么说来,真正做到众生平等,反而是道家了。
既然要众生平等。天人有大五衰,凡人也得有小五衰。
凡人的小五衰,同样开始于生命终结之时。生命消散起始,先是味觉和嗅觉。再视觉,触觉,最后听觉。此为五感。亦为小五衰。
人死之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系统。
人到最后几天,神志清醒,称为回光返照。却总觉得嘴里没味,要吃些平时爱吃的,却依然索然无味。便就是这个道理。并非是什么病重之人神思混沌,也不是什么口味失灵。也不是久浸药香习以为常。而是人之将死,五衰已起。
人入黄泉,许黄泉本就是一片黑暗茫然,在这茫茫无尽的荒芜中,所有的触觉,嗅觉,味觉乃至眼睛,都可有可无。大概尽头会有声音呼唤自己。那就顺着声音,到那荒芜中去。去向那茫然的来生,人是赤条条来,也该轻松松去。不带眼见之物,不带所恋之食,不带忠言蜜语,不带硬冷黄金。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月小鱼还是曹月华的时候,最爱芙蓉糖。
那糖块清甜如蜜,做成芙蓉状,小巧如蚕豆大,含在嘴里,还能咂出芙蓉花的花瓣来。她病中,三岁的小月朵偷偷给她带了芙蓉糖,药浓的皱眉,该多多的吃糖,才能压住那满喉的苦。
她也吃。一开始塞一颗进嘴里。
慢慢感觉那糖块融化,浸润喉头。却依然觉得苦,觉得涩。她认为是苦药太苦,她又吃一颗,再一颗,最后满把的汤都塞进嘴里,芙蓉糖硬,在牙齿间磕碰粘粘,被她狠狠咬碎,唇齿见都是细细的糖碎,如一嘴的沙。
她却甜的落了满脸的泪。
娘亲带她出来看花,把她裹在柔软的毛毯中,给她看着满园的春光,早春的花。拔了草叶揉捏在她的手心,说她往日,最爱这新鲜草汁的气味。
她看她母亲强颜欢笑的脸,再看一看手心绿色的汁液,她感受着毯子的暖意和温柔,对母亲绽开一个笑来。
那笑意短暂,倒还算是真。母亲苍老的脸也被这短暂如春风般的笑意抚慰,她的眼睛中落进了一星的光芒。她记得她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在嫁给她父亲之前,是当地有名的美人。美人啊,美人如何能够迟暮呢?令美人迟暮的,还不是匆匆岁月,却是养儿的百岁忧愁。
多年后,她无比庆幸,她在母亲和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吝啬自己所能给予的无心的感谢和笑容。
由着这样的前提,她掏贺兰愿心肝的时候,那应该扑面而来的腥味也不曾叫她皱眉。
贺兰愿这样的人,心肝应该黑的,即便不是,也该是臭的。
猪狗都不吃,只能喂狼。
她于是把贺兰愿喂了狼。
她再也没有见过贺兰愿。
她笃定贺兰愿并不曾死去。可是她再见到不予楼的贺兰愿的时候,却换成了一张年轻的脸。
张扬,俊美,又由着明目张胆的露骨的残忍。
月小鱼甚至觉得好笑,她若是当年面对这样的贺兰愿,只怕自己会少吃很多苦头。
她在那个惊慌失措的丐帮弟子离开之后慢慢起身,她久违地感受了剧痛。真好,仿佛自己还活着。
她看容小龙的伤口,那伤口不绝地流血。伤口愈合,又崩裂。需要养伤,需要深睡,不可以劳神,不可以费力,不可以思虑过多,不可以再剧烈运动,不可以操劳.......
看,这才是人。
人受伤是需要这么麻烦的。
伤口是很难愈合的。是需要养伤的。
这才是活人,活人,总是和麻烦牵扯不清。可是人不外乎如此?忙忙碌碌?平平庸庸?纠纠缠缠?麻麻烦烦。
真好。
月小鱼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如此想。她却感慨了出了声。
容小龙听到,却不解其意。
他问:“什么真好?”
月小鱼发出一声轻叹,又露出一个笑,她说:“活着真好。”
她转身,面对容小龙,说:“活着真好。”
她又说了一遍。
“可惜我现在只想死罢了。”
还未等容小龙想写什么劝慰她,月小鱼就把他想说的话给阻止了:“别说什么活着才有希望的话。我早就死了。我早该死了。若不是我想强行改名,我父母家人,也不会遭来厄运。你知道这种叫什么?”
月小鱼说:“叫扫把星。祸害了全家的扫把星。”
月小鱼说:“人就该人命。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过就是个凡人罢了。想的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鬼话。做什么都要有代价,你吃碗面,喝杯酒,一个馒头一把青菜都需要钱,钱就是代价。那你换回一条命,难道不需要代价吗?那代价可不是一把钱能换得起的。老天爷,要旁的东西。且不管你是不是后悔了。”
月小鱼的面上,一片悲戚的神色。
然而容小龙的一番问题,居然问道她:“你觉得,那个贺兰愿是天?”
月小鱼还尚未从悲戚中回神。只本能问:“什么?”
容小龙面上也是一片不解的神色,他问她:“你觉得,凤台童子是天?还是那个贺兰愿是天?”
容小龙继续说:“我左右听着,折磨你的,害苦你全家的,都是凤台童子和贺兰愿。就像财帛外露找来土匪一般,明明有错的见财起意的匪徒,苦主却责怪自己不该去发财?”
容小龙说:“你觉得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