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看到我中弹的手臂,用颤抖的手捂在我的伤口上,眼中涌现出无限种感情,一朵眼泪即将滑落,可立即她就将眼泪缩了回去。战争带来的灾难使得眼泪都变得格外珍惜。她虚弱的嘴唇动了动,刚发出接近字母的声音又忽然停住。嘴中只剩下丝丝的喘粗气的声音。
我们只能静静等待战争停下,但愿,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无法包扎伤口。现在正是冬天,若将仅剩的布料裹在伤口上,我则要受比子弹穿心还要剧烈的疼痛,妻子身上只穿了两件夏天时的衬衫,衬衫原是白色,现在已经成了灰黑中隐隐透着的白色了。我们两个身上都臭不可闻,这臭水无法起清洗罪恶的伤口,潮湿的下水道更无法生火,我们原本以为这里可以暂时抵御战争的破坏,等到过几天战争停歇我们就一起逃亡,逃到可以收留我们民族的国家。逃到亚洲,逃到中国,可是现在,我们只能静静等待死亡。
这天夜里,老鼠们比以往都要吵闹,以至于都有与之连通的所有管道都可以听到,黑暗中,我借着仅有的一点好视力,看到了有两群老鼠正在打架,他们打来打去,一群灰色,一群黑色,这场老鼠之间的战争开始了。原本我与妻子刚来到下水道时只看到了黑色的老鼠,这群灰色的老鼠显然是入侵者,灰色老鼠中有个身强力壮的头目,它带领众多老鼠先是沿着管道爬行,然后顺势跳到黑鼠的领地与之搏斗,他们互相死咬着对方的头和尾巴,身体敏捷迅速的在黑暗中窜行,一会叫声在管道这头,一会叫声在管道那头。这时我的妻子微弱的咳嗽了几声,我听得格外清楚,我将她慢慢搂在怀里,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直到深夜,我一点也看不到了,可老鼠间的战争依然继续着,我听到了又老鼠落水的声音,不知是灰鼠还是黑鼠,我也听到有老鼠沿着管道急忙逃窜的声音,也不知是黑鼠还是灰鼠。
我曾记得早些时,我们还在地下室居住,女儿还在世,我们还没有匆忙的将她埋在稀土里,用破旧的木牌胡乱的立了个碑时,就曾看到过两只黑鼠,一同跑到马路上向着另一个下水道边缘跑去。也许那里也有一大群黑鼠吧,一只老鼠离群,一只老鼠找到了庇护想拼命挤入鼠群当中。也许黑鼠是为了自己鼠群能够得到庇护而找到了另一大群黑鼠,而灰鼠则因为怕这群离群的黑鼠与另一大群黑鼠结盟使得自身鼠群受到威胁而向着这只鼠群发动了进攻。黑鼠与灰鼠之间并无对错之分,只有利弊之分,可是这场鼠间的战争一定会伤亡惨重,一定会使得鼠群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到原有的规模。
下水道之上枪声还在响,可妻子已经在我怀中睡着了,她依着我的肩膀。静静地依着我的肩膀。
下水道之中,光明与黑暗本无法区分,可我隐约感觉是到了白天,因为有一丝丝阳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我明显感觉妻子的体温不正常,当用左手翻过妻子的脸慌忙的去探鼻息时,我已陷入崩溃的边缘,我的妻子也离我而去了,世间只有我一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现在有有谁在,又有谁能够帮助我们。我的妻子生前是何等的坚强,竟然一声不吭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我的两岁的女儿还未曾经历世间的美好,就已经离开。
很快,我也将离开这个世界,像一颗老鼠屎一样,不起眼的留在世界,又不起眼的被时间风干,腐化,随风而去。我的生命超乎我想象的顽强,尽管没有了力气,我却还能呼吸,我又等了好长时间,死亡依旧没有来到,我一点也不庆幸现在这半死不活的身体状态。即便是再好的身体,没有了力气,我也无法逃生,我只是延期举行死刑罢了,我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死刑犯,是在流放地里的流放者。这里不属于我。我在呜咽声中隐隐听到了老鼠的叫声,现在只有老鼠与我为伴了,我看到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灰鼠,正在悠闲地捋着自己的毛发,微光中他仿佛是个战胜而归的战士。臭水沟上飘着许多的灰鼠的尸体,一阵唧唧声传来,敏捷的如同箭镞一般,一大群红褐色的老鼠出现在为数不多灰鼠面前,灰鼠这时吓得惊慌失措的跑掉了。只剩下一片老鼠的尸体在水上漂。我看着不觉漏出了一丝丝微笑。看来最后的赢家另有其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