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中,佛音渐隆。
扬州人口30万,原本就有10万之数在时彼岸讲法的过程中被吸引,在10万人分布全城之后,又花了半天时间,将其余20万人也拉入了一种迷茫不知所言的境地,除了口不能言的残障病重者,和吐字不清的幼儿之外,整座城中没有一个人不在念诵佛经。
在这样的一座城市中,有人着了一身藏青色的袍服,从东门入,略微驻足数息之后,仿佛就有了明确的目标,沿着街道直行,左转再向前,最后,在一家包子铺前面停了下来。
这家包子铺的主人是一个胖大汉子,人称老冯,为人刻薄,欺软怕硬,不过因为早期的时候跟扬州的竹花帮有点关系,所以后来天眼给一些孤苦无依的未成年密探安排出身的时候,就把卫贞贞安排成了这家的女儿。
老冯并不知道卫贞贞的来历,但知道她后台硬得很,有大人物的关系,平时在外假装慈爱,在内,十分恭敬。
这些东西,杨广当然是不知道的。但是,祝玉妍知道。
包子铺的门已经打开,胸腹间为着白布的老冯和卫贞贞都站在大门之外,随着街上的人一起念经,杨广的目光从大街中人面上扫过,绕过老冯,走进了包子铺。
穿过做买卖的门面,这间屋子后方还有一个小院,院中左侧是一方磨盘,右边是一口水井,杨广来到水井旁边,弯腰敲了敲井沿。
“出来。”
平静的水井之中泛起些许浪声,一个面貌苍白,身披重纱的女子出水。
之前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查,她收敛气息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在水底的石头,浑身都已经湿透,不过在出来见到杨广的那一刻,她就放心的运转功力,使周身回复干燥,湿哒哒的衣角再度飘起。
“陛下。”
祝玉妍落在水井旁边行礼,杨广伸手虚托,醇厚的天地之气,经他的运转,化为滋润的棉柔能量,从祝玉妍身上十几处重要穴位透入体内。
“多谢陛下。”祝玉妍说道,“这城中大约有三人,其中拨念佛珠者为首,妖言惑众,欲使人与人之间断绝交流,用未知的法门操控十万人有余,我的天魔音也完全无法唤醒。”
“现在是30万了。”杨广抬起头来,朝着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方向上,感觉到了祝玉妍气机而飞来的无相法王,没来由的浑身一抖,一张冰玉雕琢般的面孔猛然在眼前放大,几乎贴到他脸上来,惊得他一道耀目霹雳轰击出去,却又什么都没能打中。
浑身上下雷电绽放的无相法王,眼角余光瞥见藏青色的身影站在他左边,大喝着一拳轰去,还是打了个空,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又瞥见右侧出现了那样的人影,而后颈生寒,仿佛正后方被一个站了许久的人冷冷的盯着。
“啊!”
无相法王怪吼一声,雷电霹雳,震响八方,运足了功力,朝着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的危机感源头打过去,浑身上下就在自己拳影的包裹之中从空中坠落,站在一个小巷子里,紧张万分的戒备着四周。
包子铺后院,杨广收回目光,看着祝玉妍的伤势得到缓解,便道:“你伤势颇重,先回洛阳去吧。这里的事我来解决。”
“遵命。”祝玉妍点了点头,从这个小院子里飞了起来,光明正大的从扬州城上空飞过,朝着外面去,似乎完全不怕再被人阻拦,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人去阻拦她。
扬州城中念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弱了一点,更像是以包子铺前方这条街作为起始处,忽然就没了声音。
本来站在这条街上的人,也都避让到了屋檐下去,让出了一条干净宽敞的街道,时彼岸正带着十几个和尚尼姑装扮的人踏上这条街。
“阿弥陀佛。隋帝亲临,贫僧不胜荣幸。”
时彼岸对着包子铺双手合十,杨广从早就敞开的木门中走了出来,随便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些人,就说道:“占据扬州,蛊惑人心,意欲何为?”
时彼岸虽然有些摸不清眼前这人的确切水准,仍然神色从容,说道:“我佛慈悲,自然是要来普济百姓。”
杨广又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和尚、尼姑,发现他们的眼神跟扬州城中普通百姓一样呆滞,微不可察的摇了下头,道,“所谓普济,就是把他们都变成傻子吗?”
“其实傻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时彼岸说到这个,居然还笑了一下,道,“在所谓正常人的眼中,傻子是容易受到欺凌的一方,应该可怜,必定痛苦,然而实际上在傻子自己看来,他们知道的少,了解的少,也就痛苦的少,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都与他们无关。”
“说不定傻子才是这世上最快乐的群体。”黑发的和尚甩了一下念珠,又道,“当然,贫僧并不是要将它们变成痴傻之辈,而是真正给他们带来了快乐。欣喜若狂者,不知外物。陛下看他们痴傻,其实他们只是太高兴,懒得搭理其他东西罢了。”
杨广露出些意味莫名的笑容,“歪理邪说。”
“歪理也是理呀。”时彼岸如同见了知己好友一般笑着,道,“《荀子·儒效》有云,闻之不若见之。陛下如果真想了解的话,何不亲身体验一番呢?”
“好啊。”杨广爽快的答应了。
时彼岸也没有意外的神色。他从杨广出现在这里,并让祝玉妍离开,就知道,杨广是放不下这城中这些被他所掌控的居民的。
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武人的功法破不了他的佛门神通,那么当时彼岸主动提出再次展现神通的事,杨广就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深入了解的机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外如是。
一个要试探摸清根底,一个有把握引君入瓮。彼此心照不宣之间,时彼岸手中琉璃菩提子旋了一转,抛起半空,在他头顶上方化作一个圆轮,双手合十,唇齿开合,种种佛门妙语,字字珠玑,已然出口。
杨广洒然立着,好似全然不做抵抗,任由佛经梵唱之声环绕周围,任由街上平寂之人再度念起,满城佛音更盛,一片相似而又不同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
扬州城屋舍依旧,长街青石,城墙斑驳,烈阳在天。唯其屋舍楼宇之间,不知何时多出一朵朵斗大莲花,满城之人或踏莲,或捧莲,或顶莲,或抱莲,声声句句,字字倾心,哪里还有半点呆傻痴愣,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口中无穷倾诉,种种念头,也全然不是佛经文字。
“今天赚了一吊钱,如果明天多卖掉一捆,就可以再多转一条,等我长大了力气越来越大,卖的柴越多……哈哈哈,钱多了……好大的房子,我要娶老婆……”
“隔壁二狗从小样样不如我,凭什么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我想跟他老婆困觉,可是这是犯法的,犯法的啊!”
“今天天气真好,天天天气都这么好,不冷不热……”
“我不该,我不该趁大郎出去的时候跟那人勾搭,我后悔了,是该浸猪笼的吧……”
“牙不疼了。好多糖葫芦,吃再多都不会蛀牙……”
杨广听着这些人绵绵不绝的念叨着,眼睛朝前方看过去,那几个道士尼姑嘴里也都在欣喜地说着。
“佛门大兴”“我真言宗天下第一”“白道魁首,慈航静斋,传承千年也不绝”等等等等。
只是那个时彼岸不见了踪影。
杨广扫视四方,抬头看天,都见不到那个人,包子铺里面飘过来一朵四色的莲花,花瓣上还带着不知道是露珠或是井水的湿润气息,杨广伸手接过,触感清凉。
四色花中,黑发如绸、褐眼如玉的时彼岸现身只是一个三寸小人,精巧可爱,手中一串琉璃念珠盘旋,轻声说道:“陛下是在找我吗?这里的每一朵莲花都是我,只要找我,就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