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庆元的眼神就像是沉重的铁块,垂落,一点点拖拽回来,没有再去看虚怀古。
虽然现在的情况好像是对虚怀古十分不利,但是朱庆元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他心中默默盘算着,感觉自己这次的到来可能有点轻率了。
东廷王死的实在是太突然,不但使原本结盟之中的众多计划全部废弃,还让朱庆元不得不调动自己几乎所有力量,来应对这场朝堂上的变局,又要身为表率,在各地调派足够的追缉者,加上烈火老祖逼迫的急,朱庆元几乎可以说孤身一人来到了元佛寺。
他手下的各方势力,虽然也因为梦神机的踪迹,已经有了绝佳的名义赶往元佛寺,但距离北岭这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至于那些事先安插在观众之中,摇唇鼓舌之辈,不过是随风倒的墙头草,并无多少可以倚重的。
毕竟身为书院一系,从前朱庆元刻意的跟武林疏远了关系,没能在其中培植心腹。
朱庆元心中转动这些念头的时候,周围的各派武者之中,也渐渐把声音统一起来,要求空灵方丈把事情说个清楚。
“阿弥陀佛,这件事情还要从三十年前说起。”空灵方丈气质仿佛一汪深潭,在这样的嘈杂之中,仍然平静无波,说道,“三十一年前,西海有龙出世,彼时,雷霆老祖纵横西海,夷灭诸国,亲手斩杀龙兽。三十年前,有消息称雷霆老祖即将卸甲归田,却另有一封书信抵达老衲手中。”
“信中说道,南罗当年运回了龙尸之后,这一年下来正在积极研究一种用龙血改造人体血脉的方法,小有所成,即将制造出数万名龙血武士,以备攻打东廷,雷霆老祖所谓的卸甲归田,实际上就是去往一个隐秘之地,主持这项大事。老衲得到这封信之后,不敢专擅,联系了众多武林名宿、书院高士。”
空灵方丈说着,对人群中某些人点点头,那都是当初曾经有先人参与大战的门派,“我等动用全部力量打探消息,查探出雷霆老祖必经之处,也发现他们果然是带走了龙尸,于是我等在南罗荒漠之中截住了他。”
“不错,这一件大事举世皆知。”台下就有人大声嚷嚷起来,“数十位东廷的江湖名宿、正道栋梁国之大才,合攻雷霆老祖那一场大战,所见者不多,但必定是惊天动地,虽然最后,众多前辈之中的生还者寥寥无几,雷霆老祖却也就此销声匿迹,是一件振奋了东廷数十年的壮举。”
也有人疑惑道:“那个送信的人又是何方神圣?怎么能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空灵方丈听到这些疑问,道:“送信之人是从他的一些病患口中无意间得到消息,不忍心见到生灵涂炭,才传告于老衲。这位送信者也是江湖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他手掌朝着忘情老祖的方向一引,“正是万家生佛的忘情老祖。”
“原来是忘情老祖。”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各自把目光投向忘情老祖的位置。
杨广和虚怀古也转过头来看着忘情老祖,相见数日,却没有想到他才是当年那件事情的源头。
然而,忘情老祖在这些视线之中皱起了眉头:“三十年前,我从未写过什么书信给空灵方丈?”
这话一出,又是引起一番激论。这场大会明明才开始不久,却好像已经到了峰回路转的高潮。
“不是老友你,可那封信的笔记与你相同,而且也有你专属的术印标记……”空灵方丈这下子也愣住了。
忘情老祖淡泊名利,救人无数,在朝野之中都有极高的名望,当初信里说不忍心见东廷受害,才透露出南罗大计,但话里话外都是不愿意亲自牵涉其中的意思,所以这些年空灵大师从不提消息源头。
今天他是发现忘情老祖跟虚怀古同行,以为忘情老祖是受邀来作证,才把写信者直接说了出来,没想到却会得到这样一个回应。
坐在西边第一排座位的五色船主,脸上一直戴着一副纯白如冰晶的面具,手肘撑着旁边的桌子,手掌托在脸侧,此时似乎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手指很轻的敲了敲面具。
全场中没有人在意到他,唯有杨广转过了一点目光,若有所思。
“是不是忘情老祖写那封信,也并不重要了。我们当初确实截杀了雷霆老祖,也毁掉了龙尸,而那雷霆老祖与东廷为敌数十年,凶名昭着,是我全国上下之大敌,截了,总之无错。”
空灵方丈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痛快。
雷霆老祖是东廷大敌不假,可是他与各国作战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只要不是真正对东廷有了致命的威胁,谁又会愿意舍下身家性命去拼死参加这一场大战?况且事实证明,就算当初他们全部出动,雷霆老祖却还是突出重围了。
如果那封信不是忘情老祖写的,内容肯定也有造假的可能,当初空灵方丈他们就是被人借去当刀了。
“言归正传。当初我们在荒漠那场大战,把雷霆老祖的随从也全数击杀,家眷也在战斗的余波之中殒命,可大战之后,我们却发现,有一个婴儿在那些人的拼死保护之中留存了一息。”空灵方丈叹了口气,惭愧地说道,“那时我们损失惨重,心性不稳,就连老衲也险些动了杀机,忘却了稚子无辜,好在鹅湖先生及时制止了我们。”
“鹅湖先生说,人之初,性本恶。故必将有师化之化,礼仪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又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道理相通。恶人之子,也未必不能向善。于是,他将那婴儿带回知行书院,加以教导。”
话说到这里,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虚怀古就是当年的那个婴儿。这下子,他南罗人的身份可以算是坐实了。
不过今天大会的气氛已经够刺激了,这些武林门派的人也不都是傻子,这时候反而更加冷静,静静的听着空灵方丈继续往下说。
“那个婴儿长成之后,文采武功,一时之选,夺取状元之位,披花游街,为众人羡,老衲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也有些忧心,若是愚笨之辈也就罢了,这人如此出色,若他日后得知身世,转而投效南罗,又该如何是好?于是老衲去信,与鹅湖先生相商,是否要对那人加以限制。”
空灵方丈从旁边一个僧人手中拿来了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已经泛黄的信纸,他让人把这些信交给下面的各派掌门传阅。
“先生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婴儿无知,不能算作完整之人,而虚怀古,生长于东廷,学的是东廷文教,除了那一点骨血外,其心其魂,早已经是东廷人,且有君子之风,纵然是在东廷人中,也是百万中无一。”
“然而老衲还是放心不下,于是,鹅湖先生告诉老衲一个秘密。”
空灵方丈目光落在虚怀古身上,停顿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本极厚的书,“他从虚怀古读书识字开始,每日记事,存于书中,后来虚怀古年长,不再一直跟随先生左右,他也派了心腹,以保护的名义,实则暗中以鬼仙术法,每日把虚怀古所有的经历,巨细无遗的汇报给他,总结成此书。”
“在先生仙逝之前,虚君子已在高位,先生料到日后可能会有人用他身世做文章,就把这本书托付给了老衲。”
空灵方丈把那本书高高的举起来,“这本书就可以证明,数十年来,虚怀古从未做过任何有愧于东廷之事。”
朱庆元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烈火老祖抓挠着自己的胡须,心中暗道:鹅湖那个心大的老小子,居然还安排了这些事情?人不可貌相啊,噫,这老小子不会也曾经刺探过老子的事情吧?
众人已经翻阅过书信,确认了真实性,加上空灵方丈、鹅湖先生的威望,对这些事情已经毫无怀疑,这接连几张牌打出来之后,他们再看虚怀古的时候,见了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谦谦君子,心中都不自觉地升起一点叹息。
被自己的养父恩师如此监视,纵然是为了自己好,这世上也没有谁可以接受的了吧?
五色船主又低笑了一声。
忘情老祖把目光瞥向身边的青年,眼中也有不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