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架几案,就是两个几座上面架一块板。我们刚才说了,案是腿要缩进去,但现在大量的架几案是几座顶住两头摆。案子腿部缩回来,相应的,案面两端就要伸出去一块,行话叫“担出去”,意思是像挑担子一样伸出去一块。我们过去通过单纯的语言来传达信息时,人家就会跟我说:那儿有一个案子,担出去的部分比较长。我就知道具体位置了。
架几案的尺寸相对来说都比较大,因为它是三件一组,便于搬动,当时也非常流行。早年我在乡下见到很多架几案,但是真正使用优良木材,比如紫檀、黄花梨、红木的,相对来说非常少,尤其紫檀。大号的紫檀架几案基本都在故宫,就没出过宫。我碰到过非常大的红木架几案,将近四米,原来是北方制作,后来被南方人买到上海。但它在上海没有市场,因为买回去要往家里放,谁都嫌这家具尺寸过大,没有地方搁。买的商人本来认为这个架几案很值钱,可是买到上海以后谁都不要,他搁了两三年都卖不出去。我当时看到就特高兴,因为我想用它来做展览。所以当我表示出兴趣的时候,他觉得我是一个买主,就很便宜地卖给我了。这件红木架几案至今还在观复博物馆红木厅展览着,尺寸很大,也非常高。
案的基本形制,就是翘头、平头、卷书、架几这四种。我早年寻找案子的时候,城里很少见,农村多,越偏远的地方越多。因为过去乡下住的房子相对比较宽敞,放得下。而城里的房子,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大部分比较窄,因为人口增长速度太快,大部分家庭都把这占地儿的家具淘汰到农村了。
有一年,一个朋友找我,那时我还年轻,他比我大,管我叫小马。他说北京门头沟那边发现了一件黄花梨大条案,要带我去看。当时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要知道,那时北京没有随街就能打的出租车,要专门到出租车站去叫车。他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我家。我很奇怪,觉得他那么奢侈,还打的!那时打的是很少的事,我以前都不记得自己打过。但他说:“没事,这大案子买了,什么便宜都有了。”我家当时住在东四十二条,我们从那儿开车奔了门头沟。快到的时候,越走路越窄,两边都是山,我多少有点儿害怕,因为没去过这些地方。我就老跟那人说:“今天没带钱,就是先看看。”最后终于找到那家了。
一进屋,老太太正包饺子呢,按住我,非让吃饺子。我哪儿有心情吃饺子呀,就想看那案子。老太太还说不着急,吃完饺子再说。可那饺子刚擀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我执意要先看案子,就拉着老太太上人家后屋去了,一看,好!一个柴木的大案子,特柴,根本不是黄花梨!我一下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觉得白跑了。于是我们一路无话,开着车就回来了。
路过东四路口,我朋友就喊:“停车停车!”车停了,他下去说:“小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走了。车拐过弯儿来,就是东四五条。五条就是出租汽车站,车停了,我得结车钱去。最后我结了200多块钱,那时我每个月才挣不到100块钱。我当时脸都红了,心里恨死这件事了。所以这案子没记住,事情记住了。所以说,人不能办事盲目,盲目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个祠堂里,曾经看过一张非常大的黄花梨案子。福建人的宗祠观念特别重,所以每个村里都有宗祠。那张案子非常巨大,长4.2米,案面是一块独板,俗称“一块玉”,就是说整块板跟玉似的,漂亮至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案子。这张案子几百年来都在这个宗祠里,受无数人的礼拜。可惜最后还是被拿出来卖,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场院上坐着,买的人点好钱,全体村民一人分一份。以我当时的能力,没有办法买下这张大案。这案子现在在美国丹佛博物馆展览。我去丹佛博物馆讲课时,又看到这张案子,非常震撼。
这张黄花梨大案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在村子里起到一种凝聚力的作用。但村里人为了分笔钱,把几百年的案子卖掉了,最后辗转到美国,被人家珍而重之地供起来了。以后有机会去丹佛的人,一定要去看看这张“天下第一案”。
由于案子的陈设功能越来越大,它的实用功能就相对降低;相反,桌子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大,陈设功能越来越低。所以,桌案从功能上有了区分,这是在使用中发生的区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的。比如过去的人家,一进屋就放着一张大条案,靠着主墙,上面摆两只掸瓶。我小时候,去我的外曾祖母家,她在北京有一个大院。我那时候很小,觉得这张案子非常高,根本看不见案子上面的大掸瓶。这就是我对案子的第一印象,那时是20世纪60年代,后来这案子上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桌子在越来越接近实用的时候,就跟案发生了分野。桌,最早写成卓越的“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比如卓然而立、卓尔不群。就是超出别人,高高地立在那儿。“卓”字后来才把底下“十”字变成了“木”字,写成了现在的“桌”字。
桌与案从功能上讲,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我们有条桌就有条案,有画桌就有画案,有书桌就有书案,有炕桌就有炕案。但有饭桌,就没有饭案。因为吃饭这件事虽然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从精神层面上讲并不重要。过去古人从文化上还比较鄙视吃。他觉得天天去谈吃,层次太低了,得谈点儿文化,谈点儿梅花、竹子,才比较雅。所以,吃饭比较低,我们就在桌子上完成。
古人吃饭的桌子大多是方桌,为什么呢?这跟我们吃饭的制度有关。我们早年是分餐制的民族,一人一份。为什么有举案齐眉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是分餐,我举一份给你,我这儿还有一份。如果当时梁鸿和孟光是共餐,就也犯不着我举着你吃,然后你举着我吃了,对不对?我们的分餐制度逐渐演化成共餐制了。采用方桌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是共餐制。这一点从我们的筷子上就可以看出来。早期凡是筷子长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对贫困的家庭。
中国人的筷子有特别长的,是为了菜多的时候,能夹着远处的菜。今天餐厅有转盘,什么菜都能转到你跟前,过去没那事儿,你得去夹,所以筷子一定要长。日本的筷子短而尖。因为日本是分餐制,筷子不需要很长。它为什么是尖的呢?是因为日本民族吃生的东西,比如生鱼片,非常滑,夹的时候必须扎一下,才夹得起来。我们则不同,过去中国人吃饭很讲究,绝对不许扎。我小时候,记得姥爷就教育我说:“夹起来就吃,夹不起来就不吃,不许扎。”后来我大一点儿,人家告诉我说:“筷子扎馒头,是给死人吃的。”按照更严格的礼仪,过去在桌上吃饭,筷子绝对不许伸过中轴线,那边的菜再好吃,你也不许伸筷子过去夹,顶多是人家给你端过来,你才能夹一筷子。这就是中国饮食的传统习惯,所以中国人从小练就了一双灵巧的手,顺便把脑子也给练灵巧了。我们再看韩国的筷子,是金属的,因为韩国老烧烤,赶上咱这种筷子早就烧坏了,所以必须使用金属。从小小的筷子身上,我们就能看出民族文化的很多特征。
随后亮格柜出现了。“亮”是通透、透亮的意思。所谓亮格柜,肯定上面有一部分通透,就叫“亮格”。这种柜子还有一个很通俗的叫法,“万历柜”。万历柜是明朝万历年间非常流行的一种柜样,因此而得名。正像“景泰蓝”是在明朝景泰年间开始受到重视,因此而得名一样,我以后会专门讲到它。
中国的第二次收藏热就在晚明。晚明期间的收藏热,导致万历柜的出现,上面这一层通透的地方,是专门为了陈列古董而设。宋代的古董陈设,一般不是搁在榻上,就是搁在案上,它是平面的一种欣赏。到了晚明时期,古董搁到万历柜的亮格里,有空间感了。但是请注意,它还是陈设在一个平面上。一般万历柜的高度,会比人的视线稍微高一点儿,眼睛稍微往上一抬,就能看见它的亮格了。
我曾见过一对很高大的黄花梨万历柜。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行家给我打电话,说有一对大号万历柜,问我愿不愿意去广州看。于是我专程去了广州,因为我还比较信这个行家。行家说柜子有3.2米高,那就非常高了,像我这样高的人,伸起手来是2.2米,根本够不着它的亮格。所以我第一反应就是,如何往上放东西?这样的东西不应该存在呀,历史上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万历柜。
结果,我去仓库一看,确实是一对巨大的万历柜。我就询问来源,他们推测了半天,说这对大柜是苏北地区的,有可能是一个庙里的家具,但这个庙在解放前就被拆掉了。庙里是有巨型柜子的可能。我在很多寺院里看到过巨型家具,包括边长超过2米的超大方桌,但在老百姓家里是不可能看到的。这对巨大的万历柜,20世纪50年代就被拆散卖掉了。当时第一个柜子在苏北买到,第二个柜子在山西买到,当两个柜子凑到一起时,天衣无缝,确实是一对。可惜的是,当时我买不起。最后这对大柜被卖到了美国。
到了清朝康乾盛世,尤其是乾隆时期,全国的收藏热再度兴起。这时,多宝格就出现了,它已经不是只有一个层面的柜子了。我们从雍正《十二美人图》上面,可以看见当时多宝格的形象。我们推测多宝格是雍正年间发明的,就是当第三次收藏热达到高峰的时候。多宝格专门用来陈设古董,是专属家具。
我在上世纪80年代喜欢古董的时候,经常跑琉璃厂。当时文物商店的收购部就在琉璃厂,那里有一对雍正年间的鸡翅木多宝格,我每次去都观看很长时间,非常喜欢。当时收购部的人说这对柜子不可以卖,于是就一直搁在那儿。十几年中,每次路过时我都进去看看,心里就觉得高兴。后来1995年翰海拍卖时,这对柜子被拿出来拍卖了。当时社会缺乏对多宝格的认识,所以我以非常低的价格买回来了,现在还在观复博物馆里展出。
一般情况下,多宝格都是对称的设计,左边有一个空间,右边也有一个同样的空间,并不一顺边。这是多宝格的一个特征。对称是中国古典家具的基本原则。多宝格一般都是成对出现,尽管我们看到过很多单只的,但那都是历史上就被拆散了。
多宝格的出现,表明社会富足时期的到来。今天就是这样。现在很多人家庭面积改善了,就跑到家具市场买一个古董柜子,不管是真,还是假,反正搁几件古董上去,就很高兴。这是社会富足的一个标志。
古董的陈设,由早期的案、榻之上的陈设,到万历柜里的平面陈设,再到多宝格的多层次陈设,这是陈设性家具的一个变化,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家具设计意图的走向。
刚才说的都是陈设性的家具,还有一种完全储物的家具。第一种是明代最经典的柜子,俗称“面条柜”。样子是上窄下宽,呈“a”字型,所以英文里叫“a型柜”。南方人说得更通俗,叫“大小头”,显然是底下大,上面小,很形象。面条柜的设计非常科学。它利用了物理的重心偏里的原理,把面条柜的门打开以后,不用关。因为重心偏里,柜门在没有任何动力的情况下,会很缓慢地自动关上,很神奇。我曾经给一个美国人演示这个柜子,我打开柜门,一松手,它自动就关上了。美国人很惊讶地说:“我儿子终于有治了!我儿子从来不知道关门。”
面条柜除了自动关门的优点外,还有非常好的视觉稳定感。因为它下宽上窄,当你离它很近的时候,更有稳定的感觉。一般人很少注意,当我们走近上下垂直的柜子时,由于视差的变化,柜子会变成上宽下窄。而当你走近面条柜时,它就变成直的了,这是一种利用人的视差、利用人的内心很细致的感受,设计出来的一种经典的柜子。由于面条柜的设计理念与众不同,所以它是中国古代家具中最贵的柜子,是西方人最为追逐的柜子,而我们自己往往会忽视。
面条柜进入清朝以后,数量就逐渐减少。民国到现在,几乎没有人再生产这种柜子。很多人就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这么优良的柜子,反而不用了?这与我们国家人口增殖有很大关系。明末时,中国大概有不到1亿人。这种统计在学术上有各种争论,但一般都认为到明末,中国人口在9000多万到1亿人左右。到了乾隆朝,人口翻了两番,是4亿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晚明引进了番薯和玉米,这两大植物救了很多中国人的命。中国过去五谷杂粮都比较低产,一亩打200斤就算很多了。这两种植物的引进,是人口急剧增殖的一个基础原因。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就是康乾盛世的整体社会因素。
人口翻了两番,但房屋面积没有相应扩大。人均居住面积在下降,要求家具的摆放更紧凑。面条柜的摆放,必须是左一个、右一个,必须拉开,它不能靠在一起摆。因为当它靠在一起时,两个柜子之间就会形成一个大的倒三角,视觉上不舒服。对于清朝人来说,这种柜子不再适合日益缩小的居住面积。
我们到解放那年,还是4亿多人,当时的口号是: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团结起来,就是4.5亿人。我们从解放到现在,不到六十年的时间,人口增长得非常快,大概增加了两倍,现在有13亿多人。这个数字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