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念头和情绪,从脑海里翻翻滚滚地涌过去,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化不出。他觉得,就算他今天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也有一部分的他好像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一片风雨里,看不清楚天光。
他生存了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否有过像林三酒、关海连那样为了什么东西而坚持过的时刻。
来接林三酒的援手,绝对是有能力把这个世界拖入末日的,但那个男人只是高高站在废墟上,挡下了所有的炮火。护着吴伦绕过大半个战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一颗子弹能穿透那个男人的屏障,落到他们身边了;在即将进入林三酒一行人所在範围的时候,河欢忽然停了脚。
“怎、怎么了”吴伦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前面没有危险了,从这儿一直往前走,”河欢指了指,说“就可以走到林三酒身边。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就发现你,不过我想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伦愣了愣,明白了。“你你不和我一起去找她吗”她有几分无措地问,“你不是也想离开这个世界吗”
河欢沉默了一会儿。林三酒不会拒绝帮助一个陌生进化者的他此刻也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我”他张开嘴唇,低低的声气被哗哗大雨打散了,吴伦听不听得见,他已经不在意了。“我想起来,我在很早之前,其实就做好了决定留下来的决定。”
吴伦望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做了什么决定,自然就有一个相配的后果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抬起声音说“你过去吧,我走了。”
不等吴伦有所回应,他就转身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他想去找一瓶威士忌,把酒倒进一只玻璃杯里。
除了铜地码头,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声气。在倾盆大雨中,每一条街道都被荒弃了,甚至见不到戒严时负责巡逻的人影。
邓倚兰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在了地砖上,膝盖、小腿、胳膊上全是一条一条血口,走在雨里时被雨不断冲打伤口,就像是在没完没了地受刑。理智上,她知道病院离铜地码头很远,即使坐车也得大半个钟头;但是脚下仍然在大步大步地朝前跑,即使她已经滑倒了两三次。
跑过去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去呢张叔已经出不来了。
她不是进化者,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汉均不明不白死去的码头,张叔慢慢疯掉的病院,甚至这个荒谬的世界,都让她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但她没有想过要把过去切割,再将未来扔进风里。
驱赶着邓倚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的,大概是她压也压不下去的、想要说话的冲动。
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最终都将被埋葬于沉默之间。她,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没有形象;她是一个模糊、含混、庞大的共同体一部分,她只作为四十亿之一而存在过,没有作为一而存在过。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想要干什么她想要站在铜地码头上,叫他们看见她,听她说话。她想让那股力量携带着自己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来,她将再也不能被推开、被带走、被忽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这一个暴雨倾盆的上午,邓倚兰第一次成为了邓倚兰。
但是,码头太远了。
码头上的声音被传遍了整个城市,她很清楚城市那一头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再怎么跑也赶不上了。要求谈判的少将嗓音,此时正从前方一家电器店里嗡嗡地回响起来“你们已经破坏了我们世界的安定和平衡,你现在想怎么样”
邓倚兰慢下了步子,在电器店前站住了。她张望了一眼铜地码头的方向,视野里只有一栋栋高高矮矮的建筑物。
那个叫林三酒的女性进化者那个她曾经在电话里听过一次的女人嗓音在沉默了数秒之后,低低地说“你们对其他国家说,我走了就会破坏平衡,引来末日这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话了”那少将紧接着说。他的声音也微微有点发抖,像是面临恐惧却无法可想时,反而生出了一股愤怒似的。
林三酒以气声笑了一下,在暴风雨里也听得清清楚楚。“是实话吗你想好再回答我。我在这一个国家里已经见识了满目谎言。”
“这是污衊,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你先把这个广播的东西关掉。”
邓倚兰心里一紧,直到听到了林三酒的声音又一次隔着商店玻璃,从无数音箱、电视、手机和播放器上响起来,这才鬆了口气。“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真的认为,有人来接我走,可能会引起世界末日吗”
这一次,那男人的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们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林三酒从鼻子里轻轻哼出来的一声笑,叫邓倚兰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叫她彷彿被电给打了似的,浑身都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地发起了抖。
“既然已经有了世界末日的可能,那么我就破坏到底吧。”她轻轻地说,“把旧日的打碎,经历混乱和阵痛之后才能有新的东西生出来。住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理应有决定这片土地未来的权利。”
邓倚兰猛然捶打起商店玻璃,不断嘶喊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喊得这样响亮、绝望,近似疯狂;但是即使她喊得嗓子都像撕裂般痛起来,她仍然能听见那个少将的回答,轻鬆地淹没了她的怒叫。
“我们就能代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好运,在急切中仍想保持严肃“让我来告诉你,我们全体一致要求”
“不,不,不要听他们说,”邓倚兰不断地砸在玻璃上,一声比一声高,彷彿每一个字都沾了血“等我去码头,等我去码头啊你们听得到吗,我有话要说”
她也没想到,自己最后半句话吐出口以后,突然从商店里所有的发声设备上一起奏响了;庞大的声波从玻璃后扑了出来,回荡在街道上,回荡在城市里,汇成远远近近无数声嘶鸣“我有话要说”
邓倚兰被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倾盆大雨里僵立了好一会儿。她眼前儘是一片昏黑水幕,天光阴沉,只能看清路边被风不断摇晃的树,和空荡荡的行人路。
她低下头,抹了一下眼睛。
当邓倚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前方多了一个人。
“是你要去码头吗”那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眼睛里泛着沉沉的墨绿,笑起来时牙齿雪白。雨水从他的面庞上滑下来,彷彿在以己身去体会抚摩着他的每一寸轮廓,不忍跌落下去。
“来,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