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敏哭得很伤心,但是声音不高。按说明书来说的话,是梨花带雨还加了一点点忧郁。一般来说,哭是为了稀释忧郁,你没听那个最近很红的女星常说哭完就完了。顾小敏的头发伏在桌子上,背对着黄友欢,她没有穿外套,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薄衫。黄友欢第一次感觉到大户室很热。他猜她肩膀上面是白色的文胸带子,此刻一定像机器上面的传送带一样停止了起伏,需要维修。因此黄友欢此时的第一感觉是,她老公出轨了。
但是可能没有。顾小敏在黄友欢敲了敲桌子以后抬起头看了看他,她眼睛红,眼眶红,黄友欢眼睛黑。然后她又伏下去哭了一会儿,不理他,好像他没有理一样。等她抬起头来,就开始找纸巾。黄友欢有,他难得有,只是正好刚刚吃了肯德基汉堡剩下的纸,本计划留着擦臀部的事业线的,现在递给她?不,黄友欢并没有,他舍不得纸,更准确一点说其实他更喜欢看女人哭。她很有钱,生活完美悠闲。这个大户室只有她一个人用,平时别人没她的允许都进不来。黄友欢估计她账户至少得有一个亿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她老公开一辆牌照是5个8的路虎。人们在背后介绍他老公的时候,第二句总是,开8路虎的,以前在饭局上见过,暴发户。顾小敏哭,黄友欢邪恶地幻想她老公对她不好,于是就有了一种愉快的代入感,生活其实就是个函数,如果男的是自变量,那么结果就明确了。
问了半天,原来是顾小敏买的股票涨停了,她就为了这个哭。黄友欢尴尬地笑了。这一切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24月11日,是他的生日。她买的股票是证券代码,简称星球啤酒。
人生其实由一段一段不连续的幻想组成,多年以前黄友欢看过一本中国人写的《上帝掷骰子吗》,里面除了那只猫,剩下的恐怕就是一段一段的不连续的薛定谔吧。他睡觉前或者睡觉后的时候,只要是躺着,也试图把自己的头脑和物理世界连起来,一个量子,一个双缝实验,他算业余科学家吗?有一次黄友欢用一个新出的叫“微信“的交友软件摇到一个头像很漂亮的女的,那女的在签名说,凡所有相。黄友欢就得意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皆是虚妄。可惜人家并没有回应他,本以为这是接头的暗号,接上后先聊,聊着聊着就可以一起吃饭蒸汗开房了。后来黄友欢想明白了,组织上给她的接头暗号应该是:有一亿磅。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对方已经删除了他。
晚上黄友欢和顾小敏吃饭,她这时候已经很高兴了。一天赚了一千万的人当然很高兴,她请黄友欢的饭是楼下咖啡馆里的回锅肉饭简餐。她说黄总你北方人一定喜欢吃辣吧。
他们没有喝酒,吃完以后就喝茶聊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彼此都上了好几趟厕所。其中一次黄友欢故意是等顾小敏先去,然后自己再去。男女洗手间门对着,黄友欢在里面很清晰地听到女洗手间里面“稀里哗啦”的水声。他面红耳赤,不能自已。很晚了,他们是最后一对离开的顾客。黄友欢说我送你回去吧。顾小敏说不了,她打的。黄友欢没有坚持,但坚持买了单并和她走到门口,外面下小雨了。黄友欢又说我送你吧,她说不。于是他说那好,再见!就朝自己车子走去。
和第一任离婚后,黄友欢几乎放弃了一切财产。那个人的姑姑因为接近于介绍人这个角色,觉得这样的财产分配对他们家族的名誉有损,就让她的哥哥,也就是那个人的大伯伯,一个退下来的副市长分头开了个家庭会议,他们打算把尚未成年的儿子分配给黄友欢,但是那小子死活不肯,值得作罢。黄友欢觉得自己没有娃,也许真有个娃就不会离婚。唉,我们怎可能有娃,他想?
小小的公司原来的法人和董事是前夫的妈妈和她们的独生女。离婚后第三天小小去日本,晚上住在曼谷德欧地区附近的酒店,她还是像原来那样打电话给那个人,问要在机场带什么东西。这个电话她根本就是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只是接通后那头的那个人笑了,说你放弃幻想吧,这时小小听见那个人妈妈的声音说你和她废话什么。
出差回来后小小得知他盗取了自己名下的五万铢,这笔存款是小小用来还房租的,但放在那个人那里,户名是小小。小小自己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她的,他们都离异了,她已经是离异人士了,一下子习惯这个很不容易。怪不得自己在大阪收到一个短信,问她密码是什么。她想也没想地回过去说是你的生日每个数字加1。
那个人真的不爱我了,我真的离婚了,小小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敢打开。在周末的大阪的连锁旅馆,狭小的房间,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她疲倦地想着。这个旅馆走廊上有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明亮惨烈,房间里没有网络,小小又住在市郊,为了报复那个人,小小想把自己吃得更胖一点。她每个早上吃饭时都多拿旅馆两个带浅紫色数码编码的鸡蛋,还有面包,她坐轻轨列车的时候能不买票就不买票,她觉得要是日本人抓住了她,把她关进二战时设在菲律宾的集中营,就是羞辱了那个人,以及那个人的家族。可惜居然都没有抓住。看来二战以后日本真的不行了。
回来以后小小突然接到一个命令一般的机会,一个以前印象很好的小伙子,原来是小小在上德园区公司的徒弟,说他现在升职了,做了主管。他们准备上QFM生产线,量很大。这个产品的工艺需要什么设备小小很熟悉,徒弟和她一起做,她们都要发财了。
小小下意识地去银行柜员机取那五万铢的时候,发现没有了,她想肯定是上帝拿去了,或者已经提前给了这个给自己机会的朋友。诗人说,上帝吃掉一个孩子,就像吃掉一块点心。那几天,小小走在路上,看见石子就想去踢,可惜很少石子。石子也心里发酸吧。发酸的石子也不能帮她解决注册公司的事情,她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这个人,说自己想要拿回那个正在走清算注销程序的公司。那个人又冷笑道,你要你就拿去吧。最后只拿到了一个税务局的清算歇业通知、
小小不知道该不该感激那个人,他也许爱过自己,但自己真的没有感觉到。小小善良的内心想不到任何其他言语,她只是觉得他们还是年轻得厉害,不知道生活的厉害。她忍住泪,对自己说,不能哭,咋能哭呢?离婚的事,她身边的朋友没一个知道的。她的父亲,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他知道什么?
小小需要启动资金一百五十万铢。这个问题是个不小的问题,她想了很久,最后只能去找曾经联系过的一个在曼谷微软工作的小学同学,他姓黄,帕尧人,他和小小后来是偶然又重逢的。他知道小小的公公是上市公司的总经理,因为婚礼的时候他受邀来参加过。了解到他正准备买房,小小只能告诉他自己股票有内幕消息,翻倍之后三七开,这位同学的女朋友是曼谷人,非常反对他们的计划,反对的原因不是因为小小看起来不牢靠,而是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他们正准备拿这笔钱买房子结婚。
同学考虑再三,把钱给了小小,还额外借了五十万铢。将近一年后来小小和徒弟终于把厂子开出了了,刚想着大干一把,遭遇了97金融危机。徒弟把公司偷偷抵押给黑帮背景的贷款公司,然后卷钱跑路了。小小欲哭无泪。她觉得自己没脸见这个同学,他的本钱全部给了小小,他还欠了一大堆债。他安慰小小说,自己和他女朋友已经分了,他准备回帕尧老家去。曼谷的房价已经翻了近一番,那笔钱,一百五十万,本来正好买在辉安新城,那套房子他们都看了大半年了。小小悔恨不已,她觉得自己只能用身体小小地补偿一下这位恩人。但是开好房的小小等了一夜也没有等来这位同学。
他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小小,他换了号码。他也没有告诉其他任何同学,任何他们共同的朋友或者认识的人。小小本来还担心这个。小学二年级有年期末考试,他写答案传给小小,出事,他们两个都补考,他还被记过,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所学校了,但喝毕业酒的时候大家还是重聚了。小小问他后悔不,他没有说啥,只是犹豫着说,我们是同桌。
人生就这样过去了,发财有时候看起来很难,但其实很容易,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就够了。你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凡善于等待的,都静默伫立”。小小的故事她就讲到这里,她后来在酒吧工作,慢慢和男人鬼混,把彼此都当成猎物。自此沦落风尘,不复有当年神采。
黄友欢跟着顾小敏炒股,不过他是偷偷摸摸的。按照顾小敏的意思,他找了一个曾经帮过的社团头目借了一大笔钱,然后把所有的资金都押宝似的买了一个叫“仁恒控股”的地产股,一开始还赚一点,黄友欢心思刚刚活络一点点,股价就开始持续下跌,因为加了杠杆,本金很快就不够了,他还要再找那个帮他的兄弟借些,黄友欢觉得自己是个平和的人,所以他肯借给我,只是当时他看黄友欢手里上了膛的枪口时眼神怪怪的。
黄友欢开得很快,黑色的宝马里常常最高音量地响着枪花的《不要哭》,以前记得某个乐评家说有电台主持把中国摇滚歌手张萌萌的《Come on Baby》翻译成来吧婴儿,黄友欢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每次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在白色的沙发上蜷着,空肚子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变黑,他觉得自己也像个婴儿,地下婴儿。
离婚后的他开始和别人约会,去咖啡馆电影院公园商业街,在交友网站上给自己起名字AJ,或者阿杰。很多人和他约会,她们知道,开好车的都不是好人,但不开好车的很可能是穷人。想到这个,她,或者她们就顾不上好坏了。有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关系黄友欢常去应酬,一来二去和无锡一个KTV的妈咪好上了,后来听说她和自己一个手下上过床,黄友欢感到非常嫌弃,就让人把她撵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做事,那个手下也很快被调离。这个妈咪摆酒道歉也没用,黄友欢告诉她我不想把工作和生活混淆起来,她气得要找社会上的人揍他,他哪里会怕这个?后来那个KTV的老板出面,给了她5万铢了事,平均下来,一次6250铢,黄友欢人在曼谷,心在清莱,大部分客户在山里,半年8次,合理的数字。
时间像个L一样转了个弯。黄友欢和现在的老婆认识了,结婚了,去越南旅游回来没多久,她发现怀孕了,然后就有了儿子。
顾小敏的女儿比黄友欢儿子大8岁,这是黄友欢刚刚跟她吃饭的时候才知道的。她女儿喜欢舞蹈,他们为她请了家庭教师,也在学钢琴。黄友欢儿子呢,他没有那么浪漫的想法,打算再大点教他去学门谋生的手艺,哪怕是修皮鞋。他有个很大的顾虑,人们这几年太顺了,来得太快,恐怕就会去得也快。但他没有和她说。黄友欢开车转了一个路口,在皮未及路路口等红灯时,电话响了。顾小敏打来的。
他立即拨转马头回去接她。他问她去哪里,她说不知道。因为刚刚她老公来电话说今天在外面陪客户,不回家睡了。黄友欢说那你女儿呢,她说去她婆婆家了。
按照她刚才吃饭时说的意思,黄友欢能感觉到她婆婆对她没有生个儿子满腔遗恨,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两个都决定不生了。
黄友欢已经过了很想和同一个女人睡觉的年龄,但应该正好到了想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的年纪。说实话,那些低俗的卖笑的女的,他觉得她们脏,他看不起她们。即使白睡,他也要考虑,更何况一个女的有一次趁他稍微喝得多了一点说二十万。后来打牌时我告诉李杰,李杰说,她那个是金的?
金碧辉煌?谁发明的这个成语1
顾小敏不是那个企图给他看脸色的女孩子小小,她成熟有韵味,浑身上下散发着魅力。黄友欢在咖啡馆的沙发上明显地感到了这一点。他们本来可以进个包间的,1500铢,他付得起,这天刚好又是生日。企图忘记自己生日的人是徒劳的,即使他可耻地挣扎。顾小敏说了很多以前的旧事,谁谁现在在哪里,谁谁和谁谁结婚了,住哪里,谁谁和婆婆吵架,扬言要杀了老不死的,还告诉她不信看。结果现在也没听到她吃官司。谁谁小孩在学什么,幼儿园老师如何如何骗钱所以都该杀等等等等。
黄友欢也大了,这里指的是心理年龄。但还是被她的一句话击倒,说明这句话威力很大,像个洗衣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