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庄有个外来户,家里的男人早死了,剩下一个寡妇与两个儿子。老大叫谭春明,老二叫谭秋明。其中老二谭秋明跟林谦一起在李宝亭的私塾里念书,算是同学。谭秋明比林谦小几个月,平常跟林谦玩的特别好。而谭家的情景跟林家的差不多,都是寡母带着两个儿子,所以,两家处得不错。
但跟着麻烦就来了,谭秋明的老娘也是人们俗称的吴嫂,三十岁出头的光景,人还有些颜色。给庄上的地主汪谷鹏当老妈子。早些年间一些大户人家的老妈子、丫鬟、奶妈其实都是主人手中的玩物。《子夜》大家都看过吧,吴荪甫一来脾气先把老妈子给那啥了,说起来这吴荪甫还不是一般的土财主可比。
汪谷鹏这孙子比起我们前面说的那个林白虎更邪乎。家里开着当铺呢。开典当行的从古至今,有泛泛之辈吗?没有啊。林谦进过汪谷鹏家的当铺,站在高高的柜台下就多说了一句:“这是新袄子,没穿过的。”柜台里面就飞出一句话来:“当不当?不当滚蛋,多什么嘴?”要是敢再多一句嘴,那伙计脾气不好的就从铺子里冲出来,抡起碗口大的拳头要揍人了。
按说汪谷鹏搞了吴嫂,你多少意思点也行啊,卖身那是没法子的事,可这老孙子忒不是东西,不但不多给加钱,还变着花样的折磨吴嫂。更令人生气的是汪谷鹏的小儿子还经常欺负谭秋明,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谭秋明有时候受了委屈就跟林谦嘟囔,林谦一孩子能说啥啊?可心里真憋气,又没地方撒,着急。
林谦等林自全闲下来时跟他说了谭秋明家里的事,在少年林谦心目中,他这位二大爷是个无事不能的大能人。可大能人听了这件事以后,闷了半天没说话。汪谷鹏是谁,林自全太清楚了,这是县里头面人物见了都要恭敬、客气的豪绅。他一个小小的走江湖耍把式的人能奈人何?
林自全束手无策,谭秋明的哥哥谭春明可等不及了。一个大小伙子不能眼见自己的亲人随便的给王八蛋们欺负。谭春明在铁匠铺帮工,结交了一些行踪诡秘的老客,他们经常来钉马掌,一来二去的就熟了。谭春明估计这些人可能是“走水”的(走水就是流匪的意思)。有一天,他就把话透了透,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还真让谭春明给猜对了。来这里钉马掌的这几个人的确是一帮“走水”的过路绑匪。为首的是一个唤作“虎头子”的。
北中国的匪患在民初以三大地区最为着名,一则东北胡子,二则陕甘杆子,三则山西棒子。东北胡子“楞”,陕甘杆子“硬”,山西棒子“横”。现在一些影视作品,每每迎合现代人猎奇的心理,把当年的土匪写得“义薄云天”、“豪气纵横”,实际上民国时代的土匪早已没有了水泊梁山好汉的“侠义”,有的只是浑身上下数不完的“匪气”、“戾气”和“臭气”。他们中的大多数成员确实不乏走投无路者,但更多的则是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他们虽然也出身寒苦,是标准的“无产阶级”,可他们却对同是无产阶级的老百姓毫不留情,所过之处,血债累累,尸横遍野。山西历史上的匪患在民国的历史轨迹中的血泪斑斑那是非常典型的。
这批走水的绑匪一直都很饿,找不到“口”,偏巧碰上了谭春明报仇心切,这等于出门给钱包绊了一大马趴,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匪首“虎头子”吩咐了,按照谭春明指定的地点,把汪谷鹏的儿子给绑了,然后跟汪谷鹏要10万元,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连带着把谭春明也给收拾了,不给这里任何人留下任何可靠的印记。
汪谷鹏的小儿子上学平素都是谭秋明陪着,没想到这两天谭秋明闹病了,就给改成了林谦陪着。绑匪遇到汪谷鹏的儿子时一看身边还有别人,二话不说,一道捆了。汪谷鹏家里找不到儿子,火上房一样。那边林谦的老娘看不见儿子回来,差点没晕死过去。像汪谷鹏这种人,本身就通黑白两道,泰安附近的绑匪是不会轻易找茬的,因为汪谷鹏对他们不薄。老家伙坐下来一琢磨,这一准儿是过路干的。但他又有点想不明白,既然都知道汪谷鹏的大号,绑匪应该也知道王家的力度不是?眼下是没说的,立马备钱,同时暗地里把山后的两个拜把子匪首找来,请他们给打探一下,这到底是谁做下的“买卖”,黑道上的事情还得由黑道解决。
按说汪谷鹏跟官府的关系那么铁,为啥不请官面上的人来解决呢?道理也是明摆着的——官比匪黑。
就拿剿匪来说,一旦得信说某地有匪患,这在官府看来那就是捞银子的好机会。派上一两百人,县里、乡里、村里三处都要好吃好喝好玩好用好女人招待着,临走还要拿上好钱好酒好牲口,谁要是稍有含糊,那就立马扣上“通匪”的罪名。所以,官军剿匪,狗跳鸡飞。汪谷鹏是大户,虽然这些钱未必都出自他的门下,可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军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万一有个差池,汪谷鹏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宁可把钱花在黑道上。
被绑上山来的林谦以及汪谷鹏的儿子被分别关在两个小山洞里。汪谷鹏的宝贝儿子平常养尊处优,哪儿遭这种罪去?当时就晕菜了。林谦眼睛给蒙住了,可心眼转起来没问题。他上学晚,九岁开始读私塾,这一年他才十三岁。
呆了一会,等着有人动静了,林谦猛地喊了一嗓子:“给我上点清传子,渴了!”
就林谦这一嗓门,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就给扯下去了。“上清传子”这是句黑话。也就是上茶的意思。古往今来,一些高危行业往往有着它独立的言行。比如我们在江边船上吃鱼,一边吃光了,要吃另一面,你不能说“翻过来”,因为行船的人最忌讳这个“翻”字,所以,你要说“划过来”。同样的道理,黑道上经常血雨腥风,土匪们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禁忌自然更多了。他们最忌讳的是“饭”和“茶”这两个字,饭同犯,茶同查,因而,吃饭叫“上传子”,喝茶叫“上清传子”。这是山西地面上的一些土匪的讲究。你要是说漏了嘴,他们能马上跟你翻脸。
可这些行话也仅限于他们土匪之间的传递,冷不防被绑来的半大孩子居然也能冒出来这句话,就让绑匪们大吃一惊。这批绑匪是过路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干这单子的买卖也是准备快进快去,拿到钱就立马走人,不能久留,更不想因此惹动这一地面上的各路土匪。如今听到孩子的“黑话”,不免有些犯嘀咕。
“走水”的土匪当家的叫“一把刀”,次一级的叫“二把刀”。这时候,绑匪群中的“二把刀”说话了:“这是哪家儿的娃?”绑匪就告诉他说跟着汪谷鹏那儿子在一起的,所以,也就按照规矩必须给绑过来了,不清楚是谁家的孩子。
“二把刀”就问林谦:“你跟谁学的这句话?”
林谦小脑袋瓜一扬说:“跟我二大爷学的。”
“你二大爷谁啊?”
林谦顿了顿,火候到了,大声的回答说:“说起我二大爷来,那还真是个人物,先给我来口清传子,润润嗓子再说。”
“二把刀”示意给林谦喝口水。喝完了水的林谦接着说:“我二大爷的大刀本事是祖传的,打我二爷爷那辈就有了,我二爷爷当年用‘跑水报’的‘神马’救过‘铁裤裆’一条命,林金康单骑退追兵,谁不知道啊?林金康就是我二爷爷,林自全是我二大爷,你们扫听扫听去!”
“二把刀”听到这儿,马上招呼手下绑匪:“把大哥赶紧喊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把刀”来了。“二把刀”让林谦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林谦脑袋一拨楞:“好话不说二遍”
“二把刀”:“行,你小子。”他就把林谦刚才说的话给“一把刀”重复了一下,“一把刀”听完,眉毛马上立起来了,紧走几步到林谦跟前:“小兄弟,你说你二爷呀叫林金康?救过‘铁裤裆’?你可知道‘铁裤裆’叫什么姓什么吗?”
林谦想了一下说:“铁裤裆大名咱不知道,就知道人家都叫他秦一彪,为啥叫他秦一彪,因为我二大爷说了,他有两个儿子,虎里虎气的。”
“一把刀”听到这里,更急了:“你二爷爷还在吗?”
林谦说:“我二爷爷早就升天了,我二大爷还在,他老身板结实呢。”
“一把刀”一挥手,让底下人给林谦松绑,这下子下面人也懵了。
林谦这人一给解下来,小嘴吧唧的更快了:“我二大爷说了,秦一彪不光有‘铁裤裆’这一绝招,还有练‘斤镖’这一绝招呢,人称外号‘斤镖唐’”
后面这句话刚说完,“一把刀”喊了一声:上酒来!
端上了一杯酒,“一把刀”、“二把刀”端着酒杯敬起了林谦:“小兄弟,我们哥俩敬你一杯,喝完再说。”
这回轮到林谦蒙了。
为什么“一把刀”、“二把刀”两个绑匪头子忽然对林谦敬起酒来了呢?这里面有段往事要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