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劳失恋了。这对卡劳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自打二十岁以后卡劳不是处在失恋之中就是在热恋,中间很少有其它状态。可有一人为这事要来探望卡劳,虽说卡劳认为大可不必,但也难以拒绝。尤其这人是秦无忌。说起秦无忌,那可是十分有名。自然卡劳并非屈服于他的名气才接受了这次访问的。秦无忌遐尔闻名是在他当作家的时候。如今的秦无忌早已是声名狼藉,无人理睬,早就一钱不值了。因此对他来访的要求就更加难以拒绝了。
当年秦无忌来到巴黎,真是风光无限。在巴黎的文学杂志和出版机构闻讯后纷纷派出专人,前往机场迎接,小车在出口处排成一串。秦无忌事先并没有通知他们。他来曼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访友,这个“友”也就是卡劳。费了很大的劲,他总算摆脱了文学界的朋友,跟随卡劳来到了一处破旧的房子里,也就是卡劳的住处。秦无忌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之人,甚至相反,放着高级宾馆不住,宁愿在狭窄的木板床上与卡劳砥足而眠。他在卡劳这里一共住了三天。三天来卡劳的陋室里高朋满座,都是编辑部和出版社派来拉稿的编辑。秦无忌不动声色地让他们报销了往返机票,至于稿子以后再说——那得看他们的表现。于是便有机灵的编辑关心起卡劳的写作来,使秦无忌大为得意。所有在场的编辑部看出了他拿腔作势的意思,事情的结果也证明他们的判断无误:只有那些采用了卡劳的文章的编辑最终才有可能得到秦无忌的大作。
卡劳正式发表作品,与秦无忌的关照有关,并因此结识了一些文学界的朋友,形成了自己的关系网络。更重要的是秦无忌作为着名作家的风格,给卡劳的印象极深,使卡劳明白,一旦成名该如何做派。他不住宾馆,宁愿与卡劳在一张床上凑合,其理由是:
席梦思睡不惯,要睡木板。在曼谷的三天,秦无忌没有应邀下过一回馆子,一日三餐都在卡劳这里吃喝。秦无忌郑重地宣称:他喜欢家常口味,对山珍海味一向缺乏兴趣。
如此一来不禁增加了卡劳的负担,不仅要尽力招待秦无忌,还有那些跟踪而至的编辑朋友。虽说当时卡劳还没有和当时的女朋友分手,但看她难看的脸色,早已是忍无可忍了。
另外还有经济问题,虽然只是一些应时蔬菜和散装啤酒,但由于人数众多,到后来也难以为继了。秦无忌每每在饭桌上大呼:“好吃!好吃!还是家常口味好吃!”在座的各位编辑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秦无忌从没有问过卡劳的感受。照卡劳的意思还是下馆子比较好,总比自己做要方便许多。况且平时卡劳难得有油水,乘机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也是好的。秦无忌总是为卡劳着想,但从不征求卡劳的意见。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事情强加于卡劳,说明此人热情洋溢,但有些霸道。这是他为人的毛病,也是其优点。总之他的好意卡劳是领了,而实际上却不堪重负。名义上这是一次私人访问,结果弄得人人尽知,不过是把公共活动的场所转移到了卡劳的家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作彻夜的长谈。每天一房子的人,到深夜一两点才散,这之后卡劳还要收拾房间。秦无忌倒是倒头便睡,鼾声如雷,卡劳由于兴奋和为明天的安排操心,失眠的毛病又犯了。至于将卡劳的小说拿出去发表,也不是卡劳的本意,不过考虑到秦无忌的好意不便拂逆。这么说,是否有讨了好又卖乖之嫌?特别是卡劳和穿梭其间的编辑们成了朋友之后,若他们不发表卡劳的小说秦无忌就不给他们写稿,若他们拿不到秦无忌的稿子工作成绩就会受到影响,会被扣分,将来业绩考核就会吃亏,因此牵扯的面就大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卡劳只好牺牲自己。
秦无忌说来看卡劳,卡劳并未置可否。在电话里,卡劳的回答十分含糊。如果换了别人,觉得卡劳不很积极也许就不来了。可秦无忌的毛病或优点就是热情过高。因此一天后的一个下午卡劳的门便被拍响了。一听见这剧烈而夸张的拍门声,卡劳马上意识到是秦无忌,开门后果不其然。我们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见面后卡劳不禁大吃一惊,与入院前相比他胖了很多,足有一百五十来斤,差一点没能挤进狭窄的门框。待他进门后卡劳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位——刚才被他魁伟的身躯完全遮挡住了。后面的这位块头也不小,然而却是一个女人。她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外国女人,金发碧眼,胡臭飘香,卡劳被眼前的景象完全给弄糊涂了。卡劳将他们让进房间,三五分钟的时间里气氛很是尴尬。一来卡劳与秦无忌多日不见,未免有些生疏;二来由于这外国女人,卡劳不知道该如何和她交谈。好在她的汉语不错,虽说腔调怪异,但字字分明。卡劳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叫图娃,是西班牙人,在秦无忌任教的大学研究比较文学。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卡劳的,并未借助秦无忌的翻译或转达。关于图娃秦无忌不置一词,甚至从进门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也不看她。秦无忌关心的是他的朋友,也就是卡劳别后至今的情况。虽说有关的情况在通电话时已经彼此通报过了,秦无忌还是再问了一遍,卡劳再答一遍。包括卡劳失恋后的痛苦心情,秦无忌此刻也似乎是第一次听说。也许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图娃介绍卡劳,卡劳的情况虽然秦无忌清楚,但图娃并不了解。相反,卡劳就没有必要向秦无忌问些什么了。看他们的情形,已如此默契,甚至相互之间已无须交流。这就使卡劳产生了一个印象:他俩定然是一对情侣,并且是泰国式的,以男人为主,女人的任务是伫立一旁,作陪衬和观赏之用。虽然这是东西方的结合,但却是东方的方式,因此卡劳大可不必顾忌什么。秦无忌不与图娃说话,卡劳也没有必要过分殷勤屈此几句寒暄之后卡劳也就不再搭理图娃了。两个男人说话、抽烟,作为二者之一的女友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交谈者之间移来移去,这景象卡劳自然十分的熟悉。表明这女人是秦无忌的女朋友而非卡劳的,在于她位于秦无忌一排,与其并肩而坐在卡劳对面的长沙发上。卡劳则坐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洗耳聆听秦无忌的谈话,同时眼睛的余光也能观察到图娃。她真的十分安静和规矩,也许识别泰语发音需要加倍地集中精力。总之她的表情十分专注,并由于专注呈现出某种崇拜的意味。也许她的确崇拜泰国男人,崇拜秦无忌,因此才会这样专注的。两个多小时过去以后,图娃仍然没有挪动,只是偶尔喝一口茶几上凉掉的茶水。看来她比泰国女孩还要泰国女孩。
事情常常如此,卡劳不禁十分的感慨。
由于图娃无须照顾,卡劳的注意力渐渐地集中到谈话上。上面说到:秦无忌比上次见面时胖了很多,考虑他病了一年,在医院里面备受折磨,这景象的确是很奇怪的。和以前相比,他的话也变少了,懒得与女人罗嗦,就是和卡劳交谈也很谨慎。再就是老了一点,脸色也不好,再不见上次来曼谷时的趾高气扬和挥洒自如。也许是因为没有听众。虽然这里有三个人,但基本上算是卡劳和他之间的单独交谈。在单独交谈的情况下卡劳比较能够正常发挥,条理分明也表达生动,也许是因为这一原因秦无忌才特别器重卡劳的吧?他本人则喜欢大场面,人越多越好,如此方能刺激他的自信心和表达欲。秦无忌原本有一些结巴,为克服造句的阻力反倒更加激动起来,涨红了脸,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显示出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届时无人敢于和他对阵。秦无忌言语不多也许还有心理上的原因。坐牢期间外面纷传他是一个懦夫,贪生怕死,不惜出卖战友和同志。传播消息的人说着说着便义愤填膺起来,还真把他在医院的表现当回事了,于是便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再理睬这个昔日的名人。而秦无忌身在院中却心系文坛,开始时他不知道有关的传闻,只是奇怪没有人搭理他了。不仅再没有人向他约稿(通过其家属),就是赠阅的杂志也再也没有人给他寄了。秦无忌是一个看惯了杂志的人,一时没有了还真有点受不了。当初寄给他的杂志堆砌如山,不过是随手翻翻,完了当废纸卖掉,如今没有了这样的方便他反倒怀念起杂志的好处来。
于是他通过他妈写信给卡劳,让卡劳给他搞一些杂志。开始时卡劳好生奇怪,后来也就想通了。向卡劳索要杂志,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卡劳不比秦无忌是杂志的宠儿(虽然卡劳也写小说),没有人按期给卡劳寄赠杂志。想通了是因为卡劳意识到秦无忌此时已身处院中,和杂志社的关系已经不比当年。别说人家已经停止赠阅,就是主动开口去讨没准也会遭到拒绝。公事公办看来的确是不行了,因此秦无忌才决定借助于卡劳这个私交的。
一年的时间里卡劳四处奔走,为他搜罗杂志,由于需要量极大,涉及的种类众多,无法完全自己花钱去买。于是卡劳去求人,说明自己要看,求助的那些人自然是杂志社的编辑朋友。说来可笑,卡劳和杂志社的那点关系还是通过秦无忌建立起来的。但卡劳不能明说杂志是寄给秦无忌的,否则人家拒绝赠阅——他们不想和一个懦夫有任何瓜葛。
即使要为秦无忌辩护几句,也是在索要杂志以后,并且不能涉及杂志的真实去向,否则杂志就会被他们要回去。于是大量的杂志通过卡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秦无忌母亲的手中,再由她转交给秦无忌,以满足后者对杂志的癖好。后来秦无忌总结说:“在医院里并没有吃多大的苦,就是杂志不够看。”言下之意,在他治病期间吃的最大的苦就是杂志匮乏。虽然这一责任在卡劳,但卡劳已竭尽全力。如果不是卡劳勉力而为,甚至仅有的杂志秦无忌也无法读到。
此刻秦无忌坐在卡劳的客厅里,周围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这些杂志都是卡劳为他收集的,还未及邮寄,他已经出院了。此刻他对期待已久的杂志并无兴趣,甚至面露厌烦之色,这是十分令人奇怪的。后来卡劳发现,秦无忌的厌烦不仅针对杂志,甚至是指向整个文学的,就更加令卡劳难以理解了。卡劳将新写的小说拿给他看,出于友谊秦无忌草草翻阅了几下,随后就搁置一旁了。他抱歉地一笑,嗓音深沉地说:“这年头,文学已经太软弱无力了!”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懦夫说出来的话。也许真正的懦夫是我们这些埋头于写作的人,尤其是在无力的今天。也许秦无忌已经听说了有关的传闻,这么说不过是在为自己辩护?这卡劳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此刻卡劳强烈地感受到,与自己猥琐的存在相比秦无忌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至少他的抱负比卡劳远大得多,已经远远地越出了文学艺术的范围。卡劳灰溜溜地收起自己的手稿,将其掩藏在屁股下面,把谈话从文学转移到秦无忌的医院生活上来。这是卡劳所不熟悉的领域,因此只有倾听和提问的份儿。秦无忌侃侃而谈,逻辑严密、妙语连珠,逐渐地恢复了自信。他谈论的医院生活和外界传闻不尽相同,有更多的细节和具体的实感,因此更为可信。这样的谈论中秦无忌完全不是一个懦夫,不仅勇敢,而且也很机智。比如说他结识了一个叫东北虎的护工,使自己免遭皮肉之苦,并且循循善诱,向其灌输人道主义的思想,使东北虎后来对待其他病友时也颇为仁义。卡劳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倒不是因为医院生活的艰难与残酷,而是觉得外界的传闻有多么的不负责任!越听越为秦无忌抱屈,明明是一位勇于斗争的典范,却被人污蔑为懦夫和狗熊。是非被无聊的文人完全颠倒了。虽然卡劳和文坛一向比较隔绝和疏远,但毕竟是以文学为其志愿的,写什么劳什子的小说,文人的无行。刻薄和卑贱不禁使卡劳自惭形秽。除了像秦无忌这样不再写作看来已别无出路,否则的话同流合污是早晚的事。
直到天已黑透,秦无忌仍沉浸在痛苦而光荣的回忆中。卡劳不便打断他,中途开了一次灯。光影之间,他的面部不住地抖动,结巴加上克服结巴的努力使他的谈话富于非凡的激情和魅力。这情形卡劳是很熟悉的。图娃和卡劳一样,一直在听,其间上了一次厕所。秦无忌的谈话因此松弛下来,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使卡劳意识到:秦无忌如此激动是因为图娃,并不是由于卡劳。虽然他始终不理睬图娃,但那不过是表面现象。卡劳和秦无忌呆在客厅里,屏息聆听图娃厕所里的动静,等她回到座位上,秦无忌又开始夸夸其谈。而当卡劳上厕所时秦无忌并不停顿,只是将音量放大,以便卡劳即使隔着门板也能听得分明。卡劳想象此时的秦无忌,定然没有转向图娃,他对着厕所的门高谈阔论,一如对着卡劳认真听讲的尊容。而当秦无忌人厕时,顺理成章地应该休息暂停,可他的机锋妙语仍然不断地从厕所里传来,使卡劳不得不加大了应答的声音,表示听见了。为了方便谈话,秦无忌甚至也不关上厕所的门,一面撒尿一面继续谈论。这时他的目光又该盯着何处呢?从他上厕所不关门的细节卡劳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和图娃是一对情人无疑。秦无忌便后也不洗手,由于是为了不致中断谈话卡劳完全可以理解。整个下午都是在谈话中度过的,中途三人分别起身入厕,其情形已经描述过了。最后卡劳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趁秦无忌稍有怠懈提议去外面吃饭,秦无忌的玄谈才告一段落。然后我们吃饭,饭桌上秦无忌继续他的谈论。饭后回到卡劳的住所,他接着中断的话题进一步阐释发挥。秦无忌有明显的表达和倾诉的欲望,这点已没有异议。由于是刚刚出来,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些问题,作为他的朋友卡劳不仅应该理解,而且也需要有所担待。
接下来是住宿问题。卡劳这套居室共有三个房间。一间是卡劳的工作室兼作客厅之用,此刻我们正呆在里面。另一间是卡劳的卧室,里面很有必要地搁着一张双人大床。
第三个房间里也有一张床,是木板的,上次秦无忌来巴黎就是在此下榻。那老旧的木床不仅秦无忌睡过,南来北往的朋友也常常在此歇息。总之,这是一间客房,专门待客用的。虽说卡劳已经猜到秦无忌和图娃是一对情侣,但他俩并无一人向卡劳言明。猜测并不一定就是事实,更何况卡劳为人一向谨慎。因此当图娃再次上厕所时卡劳打断了秦无忌,问他和图娃到底是什么关系?秦无忌显得有些尴尬,也许是因为谈话被卡劳打断而不太适应吧?
卡劳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请如实相告,我好安排住宿。”
秦无忌不禁犹豫起来,他说:“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啊。”
由于要赶在图娃从厕所里出来之前,卡劳只得长话短说:“就算你们没有关系,但你想和她发生关系吗?”
“这个……这个……”
“行了,卡劳已经明白了,你想和她发生关系,是这样吗?你不用再解释了,我把你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就是了。”
闻听此言,秦无忌的脸色变得煞白,多半是惊吓所致。“不好吧?这样不好吧?”
他说。“卡劳还是和你住一个房间吧。”
卡劳注意到秦无忌并没有否认卡劳关于他想和图娃发生关系的判断,他只是不愿意与图娃共居一室。卡劳问秦无忌道:“既然想发生关系,不住在一起又怎么可能呢?这似乎不合逻辑。”
后者搪塞卡劳说:“时间还长嘛!我们准备呆一个星期。第一个晚上还是我们一起住吧。”
卡劳说:“我有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图娃睡板床,你铺一张席子睡在地上,虽然不在一张床上但在一个房间里,这样就方便了许多,进退也可以自如。”
“卡劳还是跟你住吧!”秦无忌央求道,同时眼巴巴地看着卡劳,惶恐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卡劳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导他:“你想想,在我的房间里住几天再挪到图娃的房间里,这动作有多大?如果你们在一个房间里,从席子上爬到床上则非常自然,几乎是举手之劳,唾手可得。”
正说着图娃回来了,他们停止了有关的讨论,卡劳宣布睡觉。卡劳的安排是这样的:秦无忌和图娃睡一个房间,图娃睡床秦无忌睡地上。大方的图娃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秦无忌却还在说:“还是我们住一起吧,也好聊聊。”
卡劳回答他说:“我从不与男人住一个房间。”
卡劳的解释也许纯属多余,作为一个外国人图娃定然十分理解卡劳的态度。据说在他们国家男女共居一室是很正常的事,反之倒会被视为反常之举。卡劳这里的物质条件虽然不能与人家相提并论,但其行为规则和方式却是与国际接轨的。
安排住宿以后,房间里的权威便由秦无忌变成了卡劳。他们听任卡劳指挥、调遣,尤其是秦无忌,像孩子一样的顺从。他显得十分的无助,除了唯唯诺诺,已不再发一言,面颊之上还升起了两块潮红。他们分别洗了澡,卡劳在客房的地上铺了一块席子。这以后他们便进房睡觉了。卡劳注意到他们带上了房门,喀嗒一声,插销也从里面插上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卡劳为卡劳的朋友祝福。卡劳开始收拾狼藉一片的客厅,倒烟灰缸、擦桌子、扫地,还没等卡劳干完客房里面的灯就熄灭了。看着门框上方漆黑的天窗,卡劳不禁深感欣慰。然而,一点声音都没有,或者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卡劳猜想也许是图娃从床上爬到了地上,绝不可能是秦无忌从地上爬到了床上,否则的话那一百多斤加上图娃的一百多斤在木板床上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他们在地上,下面是水泥,那就踏实多了。也有可能他们尚未开始,正静候着卡劳撤离客厅。
因此卡劳加快了速度,草草收拾了个大概便回房间里去了。卡劳久久难以人眠,倒不是想探听隔壁的动静,而是太兴奋了。而卡劳一兴奋就会睡不着觉,夜里卡劳起来上了五六次厕所,秦无忌他们始终悄无声息。既没有可疑的响动,也没有交谈的声音,甚至连秦无忌粗重的鼾声(上次他来巴黎时卡劳领教过)也止息了。
第二天气温骤然升高,早上秦无忌赤着两只相对较小的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享受着水泥地带来的些微凉意。由于天气实在太热,卡劳的房间里又没有空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实属受罪,因此活动场所就转移到了秦无忌他们睡觉的房间,具体地说就是转移到了地上的席子上。秦无忌晚上在此睡觉,白天盘腿坐于其上,由于身体四面不靠,因此多了一份气流往来的凉爽。听众,也就是卡劳和图娃,一个坐在席子上他的对面,一个则搬了一张矮凳坐在二人之间。那坐在矮凳上的人常常双手托腮,作出倾听或无聊之状,这人自然是图娃。而卡劳的主要听众的位置是无人可以替代的。接下来的两个白天我们便是这样度过的:一面挥汗如雨,一面聆听着秦无忌滔滔不绝的高论。卡劳拥有的唯一降温设备是一台电扇,被卡劳搬到席子上。这只电扇可摇头,作九十度以上的旋转,如果它的功能得以全面使用,在场的三个人均能感受到一些微弱的热风。可秦无忌将吹拂的角度定住,对着他自己,卡劳和图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完全感觉不到电扇工作的效果。事先秦无忌并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因此除了接受现实似乎也别无它法。况且他做得如此自然,毫不造作,除了觉得秦无忌自私得可爱也不可能有其它的感觉了。然而热,却是难以克服的。若按必要而论,自然是秦无忌更需要电扇,要不是它不曾间断的吹拂。一百五十多斤重的秦无忌很可能中暑。况且他付出的也多,两天来不遗余力地说教和谈论,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胜任的。另一项降温措施是吃冰镇西瓜,那倒人人有份。当然冒着烈日采购的任务还得是卡劳,将西瓜搬运上楼以后卡劳几乎虚脱。还得将西瓜剖成两半放进冰箱上层的冷冻室内速冻,冰好后再切成小块,这些繁琐的小事也颇费体力。
待卡劳忙完后坐下,脸盆里只剩下一堆西瓜皮了。秦无忌吃西瓜的速度很快,捧着半月形的瓜片从一端到另一端,只听库哧库哧几声响过瓜瓤已经没有了,秦无忌的嘴唇几乎没有离开过瓜皮。那些瓜子儿是怎么吐出来的的确令人纳闷。自然你不必为此担心,秦无忌简直就是一架吃西瓜的机器,瓜子除了吞进肚子里的以外从嘴角一侧激射而出,击得脸盆当当直响。吃西瓜不妨碍吐瓜子,正是秦无忌的高明之处。卡劳制作冰西瓜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秦无忌吃西瓜,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少吃一些,或者根本不吃。
当然,这由不得卡劳选择。图娃与卡劳不同,闲来无事总可以吃上一到两块,最多也就是两块。只要她吃了西瓜,哪怕是象征性的也算是吃过了,作为主人卡劳便已尽到责任。卡劳和她谈论西瓜的滋味以及吃的方式,与西班牙人有何不同?图娃总是认真作答。
也就是在这时,秦无忌忙于啃瓜无暇说话,卡劳和图娃才能交谈几句。当他瓜饱风足又待开口,我们便中止了谈话。卡劳起身收拾瓜皮,秦无忌抚摩着硕大的肚皮,连声说道:“过瘾!过瘾!”
吃西瓜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能间接中止秦无忌的谈话。由于他吃得多,因此需要不断上厕所。由于交谈现场已挪至客房,距离厕所相对较远,上厕所时秦无忌便无法继续他的谈论了。就算在厕所里他仍在说话,他们也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卡劳和图娃总算可以放松一下,将电扇转动的按钮摁下,享受片刻了。秦无忌一回到席子上,马上将电扇定住,他的行为完全出于下意识。到后来他对于电扇的这种优先权已不证自明,甚至无须亲自动手,一听见秦无忌回程的脚步声卡劳立刻将电扇复位。
就好像他们吹电扇是背着他偷欢,有事需要隐瞒一样。卡劳和图娃之间因此产生了某种不无暧昧的情绪。他们有很多的共同点:吃西瓜很少,轮不到吹电扇,一样的燥热难耐,以及被动而渺小的听众地位。他们需要彼此间的同情和支持,才能将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当秦无忌上厕所时他们谈了很多,并不约而同地改变了话题。他们谈论生活、现实和此时此地,也就是说他们首先谈到了夏天、炎热以及曼谷。卡劳告诉图娃:这样热的天气即使是在当地也是不多见的,可谓百年不遇。如此一来穷人就遭殃了,卡劳便是一个例子。结合法国国情,卡劳描绘了多种可能的避暑方式。有钱有势的人或去海边山中消夏或住进带空调的宾馆房间,一时间各大酒店通通暴满。一般的市民百姓则拥人冷气充足的商场或其它公共场馆,带着水壶、席子、小板凳,去那里过日子。卡劳谈到遍及巴黎地下的防空设施,如今一无所用,不过倒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政府下令对妇女儿童开放,男性市民须凭老人证进入。像卡劳这样不老不少且很贫穷的男人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图娃见卡劳说得有趣,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实际上卡劳另有节制秦无忌的办法——如果确有必要,就是和他谈论和图娃的关系。
自然是当图娃不在场的情况下。当图娃起身人厕,卡劳便问秦无忌昨晚的战况如何?后者闻言一愣,随即中断了谈话,迅速而无辜地涨红了脸。他问卡劳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劳说:“是你爬到床上去了呢?还是图娃爬到席子上来了?”
秦无忌说:“都没有。卡劳不是说过吗,还是我们睡一起比较好。”
卡劳说:“那你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干!”
秦无忌点头赞同。
卡劳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不是插上了门,早早就熄了灯?”卡劳的意思是:既然什么都没干就没有必要关门,天气这么热,开着门睡觉总归要舒服一些。
最后卡劳安慰对方说:“没有关系的,还有今天晚上呢!昨天虽然什么都没有干,但把门关上按时熄灯还是对头的。总不至于昨天没有关门,今天倒要把门关上,何况今天比昨天热多了。而不关门就开始干,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总之事情仍在进行当中,正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关键是最后一着——爬上床去,那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卡劳鼓励着秦无忌,觉得万事具备,就差最后的行动了。想想看:两人已住进了一个房间,并养成了关门上锁的习惯,而且由于天气炎热秦无忌早已将自己扒光,只剩下一条微不足道的裤头了。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卡劳什么都没有于,卡劳还真的不敢相信。如果说他和图娃已经有过那回事了,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在于,他俩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此前提下秦无忌仍如此坦荡无畏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当然,这是秦无忌的一贯作风,魅力所在。上厕所不关门,在图娃面前暴露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因此我们不可以以对待常人的眼光看待秦无忌,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就认为他们干成了好事。
第三天天气稍凉,卡劳建议秦无忌领图娃出门转转,他欣然同意,倒有些出乎卡劳的意外。也许两天来(不包括他们到达的那天下午)的坐而论道使秦无忌感到了疲惫。